明月照古今 暗自生情

作者 ︰ 斷橋月

沒過幾天就是老太太壽辰。

顧湘月跟著竹香出門逛了一遭,買了些紙筆香囊之類的東西。她想在外面好好逛逛,但竹香卻不允許,拉著她就急忙回來了。

剛穿過園子便看到個穿著綠裙的少女站在那,見了她迎了上來,親熱地說道︰「湘月姐姐,多謝你還掛著我。」

正是田琳兒!

顧湘月大喜,拉著田琳兒的手,笑道︰「我還怕找不到你,你來了就好。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

田琳兒笑道︰「自結案後你離開了溫州,郭老板家隔壁的那薛子佑同情我,收留了我幾日,待我倒是熱情守禮,本說收我做妹妹,周府的人便找來了,我自然願意與姐姐在一起,吃苦也好,享福也好,橫豎咱們都是一樣的人。」

顧湘月笑道︰「正是!不如我們仿照桃園三結義,也來結拜姐妹如何?」

田琳兒笑道︰「我也正有此意,只恐姐姐嫌棄,不敢提起。」

顧湘月跑回湘居,見周文賓在聚精會神地寫字,湊過去一看,他在紅色條形紙上寫著「遠行——打一藥名。」奇道︰「公子,你寫謎語作什麼?」

周文賓笑道︰「母親說這壽辰甚沒意思,每年俱是相同,偏偏是我們張羅著要辦,便讓我與嫂嫂按元宵節例,出些謎語,讓姑娘們樂樂,得些彩頭,皆大歡喜。」

顧湘月笑道︰「我這里有一個謎語,你也寫上吧。遠看像只狗,近看像只狗,喊它它不動,趕它它不走,打一東西。」

周文賓沉吟道︰「東西二字太過泛泛,想來必不是活物!」

他想了一陣,作揖笑道︰「小生才疏學淺,還請湘月妹妹見告一二。」

顧湘月得意地笑道︰「你也有作難的時候,它就是只石頭狗。」

「豈有此理!」周文賓用筆桿在她額頭輕敲一下,「竟連我也捉弄麼?還指望你幫我出謎,真正是痴人說夢。」臉上卻笑吟吟的,並無半分不悅。

顧湘月行了一禮,笑道︰「多謝公子幫我把琳兒找來了,我正有意與她結拜異姓姐妹,公子給作個見證罷。」

周文賓放下筆來,笑道︰「好事一樁,走罷。」

當下顧湘月拿著小香爐高高興興地拉著周文賓出去。

田琳兒目光停留在顧湘月身後那個玉樹臨風的翩翩佳公子身上,看得呆住了。他遠看毫無瑕疵,及至走近,愈發骨秀神清。

江南四子的名聲不僅是那些紅樓千金如雷貫耳,她這樣平凡身份的女子也不時相聞。她早已听說杭州禮部尚書府周二公子貌若潘安,今日一見,才知傳聞不虛,頓時臉紅到了脖子根。

顧湘月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道︰「我第一次見到公子,也是像你這樣看得發呆。公子,你出去可曾擲果盈車麼?」(注釋,擲果盈車︰潘安,本名潘岳,字安仁,古代四大美男之一,別名檀奴、檀郎。劉孝標注引《語林》︰「安仁至美,每行,老嫗以果擲之滿車。」潘安人長得很美,駕車走在街上,那些大姑娘小姑娘個個喜歡看他,連老婦人都為之著迷,用水果往潘安的車里丟,都將車丟滿了。)

周文賓笑道︰「我怎及檀郎那般相貌?」

顧湘月道︰「檀郎是誰?」

周文賓忍俊不禁,道︰「你說的擲果盈車是誰?」

顧湘月道︰「潘安啊!這你都不知道。」

周文賓微笑道︰「檀郎不正是潘安?你不知他卻來與我說典故?」

顧湘月不好意思一笑,道︰「你們古人……不是,我是說別稱好多,有字有號有別名,誰知道說的是誰!琳兒,來結拜了。」

她拉著田琳兒拜了幾拜,也不知道結拜有甚講究,站起身來笑道︰「從今以後,你就是我親妹子了。琳兒,小廚房的事你能做麼?」

田琳兒笑道︰「我什麼都能做的,但求與姐姐在一起,每日得見一面,有口飯吃。」

顧湘月笑道︰「你要求還真低!你這麼漂亮,往後給公子做老婆罷。」

周文賓在旁哭笑不得,舉起折扇在她額頭輕輕一敲,「我幾時要你來給我做大媒了?」

回到房中,周文賓坐在案旁繼續寫謎語,寫了幾個字,抬起頭來看顧湘月抬著頭在看牆上掛著的條幅,右手在空中比劃著學,他無聲一笑,道︰「湘月,我想提點你一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你往後與人交往還須多添幾分謹慎才好。」

顧湘月滿月復不樂意,「公子,你這是夸我呢?原來我在你眼中是拿捏得透透的了?公子,問個不該問的問題行麼?你為何還沒成親?我听老太太說你還掛著一個姓曹的姑娘是不?」

周文賓手中筆尖微微一頓,又繼續寫,說道︰「那年我與子畏他們游橫塘時,曾屬意一個女子,她姓曹名嵐,閨字琴玉,她父親是嘉興知縣。琴玉相貌秀美,性情溫婉,落落大方,我與她雖算不得門當戶對,但我實在不曾在意這些,父親雖有不滿,卻也只說由我。至于母親,她老人家多年信佛,更不曾堅持這等世俗偏見,于是我打算節後便央人上門提親。誰知去後,我才得知琴玉已然過世。」

顧湘月「啊」了一聲,道︰「她生病了麼?」

周文賓微微嘆氣,「我與她告別之時,便許諾過些日子央人上門提親,誰知她卻听得些風言風語,說我已向別的女子下聘,只道我嫌棄她,她性子貞烈,便懸梁自盡了,總之是我誤了她。湘月,你二九年華,不正是嫁人之時麼?家中可曾為你物色婆家?你可有意中人?」

「在我們那里成親不用這麼早,到二十多歲也不遲!」顧湘月笑道,她想起許漠來,「我原先是許配了個姓許的同鄉,誰知還未過門就發現他與別的女子有一腿……」

周文賓忍不住打岔道︰「一腿是什麼?」

顧湘月一笑,道︰「一腿就是……怎麼說呢,用你們的話來說是有染吧。公子,我知道古代……不我是說尤其是像你這樣顯貴人家的男子無不三妻四妾,可在我們那推崇的只是一夫一妻。你想,鴛鴦成雙對,並蒂花也就兩朵,倘若多了許多出來,看著又不是那麼回事了,你說若是三只鴛鴦在湖里,那不是很奇怪?我欣賞忠貞之人,我只想與一個人廝守到老,公子,也許你不愛听,但這是我心里話。」

「你所言也正是我心中所想,」周文賓轉過身正對著她,微笑道︰「湘月,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你未嫁,我未娶,不如你我湊合湊合?」

顧湘月知道他是說笑,臉紅著笑道︰「哪跟哪兒呀?你娶我的確是湊合,我嫁你哪里是湊合?簡直是麻雀變鳳凰。」

「誰麻雀變鳳凰呀?」門那邊探出個腦袋來,是竹香,「公子,大少女乃女乃問你謎題寫好了沒有?」

「還未寫完,」周文賓笑道,「你去回復嫂嫂,無須打發人來問了,少時我送過去便是。」

竹香笑道︰「早上你便開始寫了,做什麼拖拖拉拉去了?」

周文賓對顧湘月笑道︰「看到沒大沒小之人了麼?」

竹香瞅他一眼,「大少女乃女乃說你還是少去那邊為妙,官官正是有樣學樣的時候,莫教你帶壞了。」

「刁嘴丫頭,討打麼!」周文賓往門口走了兩步,竹香吃吃地笑著跑了,顧湘月笑得前仰後合。

她喜歡周文賓,但那不是伴侶的感覺,而是親人與摯友一般。周文賓在她身邊觸手可及,或許是他身份太過尊榮人才太過優秀,或許是她心中隱隱地裝著那麼一個人,或許是有朝一日她總會離開這個地方,誰也不屬于她,她也不能屬于誰。

周文賓待她的好,她看不出任何別的成分,也不可能有別的成分,他待誰都這樣,只是性格使然罷了。

顧湘月發自內心地喜歡這里,天藍水清,摘片街邊的葉子彷佛都可以聞到清新的草汁味而不是灰塵味,放眼望去不是冷冰冰的鋼鐵森林,而是一片青山綠水。

這日,周府來了親戚。一輛華貴的馬車停在門口,一等丫鬟們都去了門口進府處排隊迎接。

周太夫人娘家姓王,這王姨媽正是老太太的嫡親姐姐,夫家姓李,膝下有個女兒,名雪容,年方十六。長得是凹腦門,細眉細眼,塌鼻子闊嘴,無羞花之容,無窈窕之姿,性格毫不溫婉,飛揚跋扈。

周老太太娘家是蘇州人,這王姨媽嫁到了揚州,丈夫是個做綢緞買賣的,素日里兩姐妹也難得見上一面,時不時走動一下。她嫁得不如妹妹,心中自然是見人矮三分,親熱地捧著妹妹,十次中倒有九次是她主動過來杭州,來時帶些家里賣不出去的綢緞布料,走時卻嫌兩只手不夠用,都是老太太送她的好東西,或是自己瞧著好,腆著臉向老太太張口要來。

顧湘月本來也該前去迎接,怎知頭一晚竹香送了些西瓜來湘居,周文賓見顧湘月喜歡吃,把自己的份也留給了她。吃得半夜肚子就不舒服,周文賓睡覺容易驚醒,顧湘月愣是忍了兩個時辰,又漲又疼,後半夜害周文賓也沒睡,陪她折騰了半宿,到天亮才睡。

從老太太那回來的周文賓,一副悒悒不樂的樣子,顧湘月听他回來的動靜,便醒了過來。

問起來,周文賓道︰「你哪里曉得我這姨媽與表妹?說是來看望母親,實則一來,不過是維系著親戚關系,回去時便向四鄰吹噓;二來,每每向母親問起我可曾婚配,要將表妹許配于我。我這表妹,打小一心要嫁我,見我對她無意,去年又看中衡山,要我替她做媒,我哪里肯害了知己?她便怪我不向著自家人……」

顧湘月笑道︰「你還滿月復委屈!這才是門當戶對呢。」

周文賓瞪她一眼,「你休來取笑我,幾時我做主將你許配給西湖邊那無所事事的潑皮,看你怎生是好?」

「呀,咱們家公子生氣了!」顧湘月捂著嘴笑,突然胃中又難受,不禁蹙眉。

周文賓凝視她半晌,拉起她手來,道︰「可是還沒見好?手怎地這般涼?我讓周清去請郎中來。」

「哪里有這般嬌弱?以往只須躺一天,次日便好的,請郎中未免小題大做了。」顧湘月笑道。「況且女體為陰,女人本來就多少有些畏寒怕冷的。」

周文賓點頭說道︰「待過些日子我向嫂嫂要些人參、當歸、烏雞、枸杞來讓人專門做了給你。這兩日暫時別吃了,你吃西瓜吃出病來,只怕是陰寒之癥,若進人參這些,也是虛不受補。你去躺著,我有話說。」

他神色認真,顧湘月只好往床上一躺,拉被子蓋了。

周文賓坐在床沿,道︰「這些日我思來想去……」只听門外有人喊他,他無奈笑道︰「必是母親又喚我過去,我去去便回。」

他去見了老太太,老太太讓他帶著李雪容去西湖玩耍。那李雪容要求乘坐官船,船上瓜果點心要一應備全,還要解暑酸梅湯,要兩個丫鬟隨行替她打扇子。

周文賓一肚子的不樂意,看在母親份上,也只好一一照辦。

他陪著表妹在西湖游賞,心中卻牽掛著家中生病的顧湘月,李雪容說的話全然沒有听進去。李雪容一個人自言自語了半天,惱了,大聲道︰「表哥,說話!你到底在想什麼?」

周文賓道︰「今日炎熱,我們還是回去罷。」

李雪容道︰「不行!我還沒玩夠呢!西湖如此景色,你作詩給我听好不好?」

文人大都心氣甚高,與好友知己談詩論賦那是志同道合,與這等不懂的人只是對牛彈琴,周文賓如何肯作?

他搖頭道︰「我熱得發昏,沒有心思。」

李雪容上前扯住他袖子搖道︰「你作啊!」

周文賓好不心煩,站起身道︰「回府!」

船緩緩調頭,李雪容裝作站不穩撲進周文賓的懷里,周文賓扶住了她,道︰「表妹可是暈船?」

李雪容就勢靠在他懷中,手扶額頭道︰「是吧?我就是突然覺得頭暈目眩,好生不舒服!」

到底是表兄妹,周文賓也有些擔心,忙讓官船靠岸,尋思著趕緊回家,找郎中來瞧瞧。

回到府中,李雪容又沒事了,要跟著周文賓到他的湘居玩。顧湘月還睡著,周文賓當然一口拒絕。李雪容卻自己跑了去,周文賓怕她為難顧湘月,忙著跟上去。

來到湘居,李雪容一坐了下來,「熱死了!湘居沒有人侍候麼?秋荷呢?讓她倒茶來,我快渴死了。」

周文賓皺眉道︰「你喝茶非來湘居不可麼?秋荷已然嫁了,如今沒人侍候你,我們還是過去罷!」

李雪容瞪他一眼,不顧他反對繞過屏風去,一眼就看到顧湘月熟睡在那里,伸手就要揪起顧湘月來,周文賓再不管什麼禮節了,扯住她就走。

她在路上又哭又鬧,「君子動口不動手啊,臭表哥!她是誰?憑什麼不讓她起來侍候我?哪有都這個時辰了下人還睡著的道理?」

「你鬧夠了沒有?」周文賓甩開她,「再若如此胡攪蠻纏,我便趕你回長洲了。」

李雪容一听,不言語了。

周文賓只想回湘居去陪顧湘月,但母親又要他全程相陪,吃過了晚飯,又包了戲院去听了一晚上戲。

終于回到了府中,老太太仍在房中與姨媽說話,要他相陪。

李雪容也坐在一旁听了一陣,沒一會她借口上茅房就跑了出來。她先跑到小廚房,看到灶上有熱的水,模了模觸手發燙,便提了跑到湘居,看顧湘月仍在熟睡,哼地一笑,提起水壺沒頭沒臉地朝顧湘月澆去。

顧湘月因夜里沒睡,身上又害著病,這一覺才沉沉睡了好久。突地,臉上身上一陣發燙,她跳了起來,身上淋淋灕灕盡是水,床前站著一個陌生的紅衣少女,拎著水壺咯咯發笑,顧湘月光著腳站著,她還沒反應過來怎麼一回事,只覺臉上燙得厲害。

「出去!明早回長洲,往後休再踏進周府半步!」

周文賓剛從母親那邊過來,好容易王姨媽才停住了她那張喋喋不休的嘴去休息。

他又多留了一陣,順便也問問母親意思,只恐母親這幾日與姨媽說得高興時便將他親事定下了。

回到湘居,便見顧湘月遭李雪容潑熱水,見狀憤怒地對著李雪容喝斥,顧湘月從未見他發過火,這是頭一次,不禁嚇了一跳。

李雪容呆了片刻,大聲道︰「臭表哥!爛表哥!」哭著跑了。

「快換下濕透的衣裳,我在門外。」周文賓又走了出去。

顧湘月在屏風後換上干淨衣褲,沒一會,只听外面嘈雜,還夾雜著那少女哭聲,老太太的聲音說道︰「雪容即使錯了,你這做哥哥的多擔待些,只管罵她作甚!」

「母親,容孩兒細稟。」周文賓說道︰「只因下午表妹進孩兒房中玩耍,是湘月昨夜害病不曾睡好,中午吃了藥剛剛睡下。雪容非要湘月起來侍候,孩兒只說了她兩句,誰知她心胸這般狹隘,竟記恨起一句話都不曾與她說過的湘月來。這時趁孩兒方才在母親房中敘話,用熱水潑湘月,請母親移步來看。倘若傷了湘月,如何是好?」

他喊了顧湘月一聲,顧湘月只得走了出去,此時臉上手上火辣辣地疼,皮膚發紅。

老太太一行人走了進來,同行的還有那姨媽和表妹。顧湘月施禮道︰「老太太,姨太太,表小姐。」心想︰我就是不哭,該有的禮我還有。我若一哭二鬧三上吊,反倒示弱。看你怎麼著?

老太太仔細打量顧湘月,看她臉紅通通的,頭發還滴著水,嘆道︰「這孩子可憐見的。」

周文賓道︰「表妹每次到來,府中上下人等個個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即使如此,她哪次不弄得雞飛狗跳?湘月並不曾開罪于她,卻落得如此,湘月是孩兒的人,她發作湘月,不是讓孩兒面上難堪麼?況且即使不看在孩兒面上,她是文伯伯的佷女,文伯伯將她薦到家中做事,不正是信得過我們?她若出了事,孩兒如何向文伯伯與衡山交待?是可忍孰不可忍,往後只要表妹來到家中,孩兒便帶著湘月去長洲衡山府上居住,待表妹走了孩兒與湘月再回來。孩兒自問無錯,母親要罰便罰。」

那姨太太臉上掛不住,劈頭蓋臉地將女兒一頓痛罵︰「平日在家里慣得你尊榮了,連親戚家的臉面也不顧,我就不該帶你出來,丟臉丟得還不夠?」道︰「賢佷莫惱,我們明早便走,明早便走。」

周文賓施禮道︰「姨媽切莫誤會,小佷怎敢向姨媽與表妹下逐客令?只是為避鋒芒,明日小佷便帶著湘月丫頭前往姑蘇,姨媽只管安心住下,否則傳出去不是小佷之過麼?」他說得客氣,神情卻怒氣未減,那姨媽愈發覺得尷尬。

老太太忙笑著打圓場道︰「孩子間玩鬧自小便有的,值當什麼!你有所不知,湘月這丫頭原是文賓好友文衡山的表妹,因此他才如此著急,只怕向好友無法交代。你難得來一回,須多陪我幾日才好。」說著拉著去了。

人都走後,周文賓關上門,回過身來,先去看了顧湘月的床鋪,見被褥全濕透了,又來低頭看顧湘月臉頰,輕聲道︰「可痛得厲害麼?今夜便睡我的床罷,你被褥都濕了,若是讓人來換過,又是小半夜過去,你這身子如何捱得住?」

顧湘月怔怔地看著他解了外面錦衫,放下帳幔,不由一陣臉熱心跳,期期艾艾道︰「我……我……你……公子,你對每個丫鬟都這麼體貼麼?」

「這倒不是。」周文賓笑著拉住她手上了床去,讓她睡里頭,自己斜靠在外頭,笑道︰「我是至誠君子,斷不能對你如何,放心便是。你看這臉頰,紅得好生可憐。」他拉過她的手合起用手掌搓著,把腳又伸過來捂著她腳,笑道︰「這般冰涼如何入睡?」

「不疼了,就是還有些熱。」顧湘月忙道,她說的也是實話。原來這李小姐一向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哪懂得這些生活常識?也虧她不懂,只是試了試水觸手發燙便抬來潑了,並不是燒滾了的水,否則顧湘月非毀容不可。

「不理她!她愛住多久便住多久!明早我們就走,我帶你去長洲找子畏衡山他們去。」周文賓憐惜地凝視著她,淡淡的男子氣息,加上他溫柔的注視,顧湘月的臉更燙了,刺刺痛刺刺痛的。心中卻很高興,想著雖然出了這麼一檔子事,卻能去蘇州看到唐寅與文徵明了。

她不敢看周文賓,在如此曖mei的空間和時間里。不禁想著︰男人跟女人哪有這樣親近而不生想法的?依我們這樣的年紀,除非我長得像如花,但若我真是如花,他大概也不能待我這麼好罷?

周文賓看她的臉愈發紅,只道定是疼得厲害,道︰「可是還疼麼?你若睡不著,我說些有趣之事給你听好麼?」

「不,我不疼。」顧湘月拉了被子遮住臉,只露出一雙圓溜溜的眼楮咕嚕嚕地看著他,模樣又是可憐又是可笑。她想了想道︰「公子,中午你想跟我說什麼來著?好像一本正經的樣子。」

周文賓猶豫片刻,微笑道︰「我這些日在想,我雖然喜歡將你留在身邊,但你正是婚配的年紀,我若自私留下你,又恐耽誤了你,故而尋思還是早早替你尋一個婆家為是。但不知文伯伯是否有意將你留給衡山?你自己有可心的人麼?你我熟不拘禮,不必隱瞞。」

顧湘月臉一紅,頓時想起了那個清秀書生,她只知他當時乘船去蘇州,是不是蘇州人都不知道,其他更不用說了,但即使心中喜歡他,又如何能夠嫁給他?一來,就算她肯嫁,未必人家就肯娶。他的書童不是說過他是有身份的人麼?古代的婚配何等講究門當戶對?二來,她還是要想方設法回去的,怎麼能夠在這里嫁了人?

她搖了搖頭,笑道︰「公子,我不想嫁人,我只想安心地侍候你,等你成親了,再考慮我自己的事也不遲,到時候有少夫人照顧你,我才能放心呢。」

周文賓只道她矜持害羞不肯說,只笑道︰「你要待我成親,是你耽誤得起的麼?男女有別,你已十八歲了,自己倒不上心。只是你不肯,別人也勉強不來。好罷,過些日子再說也不遲。只是若有了意中人,切莫瞞著我,我定會成全于你。」

顧湘月點了點頭,她眼皮沉重,沒多久便睡著了。

周文賓記得,幼時秋荷也不時陪他睡。從小父親就不允許他與丫鬟們太過親密,以防他變得性情軟弱舉止乖張。但年幼的他也有彷徨無助的時候,尤其是受到父親責打後,他身上疼,哭著不肯睡,都是秋荷抱著他像姐姐一般哄著他給他說故事。

秋荷比他大了六歲,用手臂抱著他,連她身上的淡淡體香都能聞得到。只是如今已不是兩小無猜的年紀,他若是成親得早,大概孩子也有了。

他們四人,祝枝山年長三人十歲,是成過婚的,平日在他們三人面前言語也多有不忌,故而即使他在男女情事上與文徵明一般潔身自好,卻也大概知曉一二。

更何況顧湘月與他年紀相當,她睡得面色緋紅,女子特有的清新暖香彌漫在這小小地方,令他不禁有些心猿意馬。

他自問不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並且這數月朝夕相對,心底的情意一點點地積累起來,喜歡與身份無關,正如他當初對曹嵐一般。

顧湘月初到周府時,書讀不通,字也不認識幾個,更說不上什麼溫柔婉約,可她自有股好學的韌勁,倒是讓他十分佩服。

只是平常她常常向他問唐寅的事,他心里隱隱猜想,她一定是傾慕唐寅,否則為何從她眼中,從來也看不到對他的一絲絲情愫?

他特意說起婚配之事,正是為了試探顧湘月的心思,她若心中也有他,正好成雙成對,她若真心喜歡唐寅,他也可以設法成全,誰料顧湘月竟恍如懵然不知一般,什麼想法都不曾表露。

可嘆自己身為尚書公子,身份貴重,相貌出眾,才華也勉強過得去,卻一求曹嵐不得,二求顧湘月也不得,難道是命里注定不成?

若說他要用身份來壓顧湘月,料想她也不敢違抗,只是真的如此,他豈不成了那等仗勢欺人的鼠輩?

他勉強收了心神,這才睡了。

不經意間看到一片盛開正好的桃花林,顧湘月正在那放風箏,他走近前去,喚了她一聲,她丟開風箏,溫柔地靠在他懷中,四下里一個人也沒有。情動之處,兩人滾倒在草地上,軟語溫存,他哪里還能自持?怎知細細一看,面前的臉卻是田琳兒的。他驚慌失措地說道︰「湘兒呢?怎會是你?」

一睜開眼,顧湘月的臉就在眼前,「你醒啦?公子,」她奇道︰「你是不是做噩夢啦?看你一頭是汗!」

周文賓臉紅不已,暗自慚愧︰我怎地做起這等夢來?哎,若是她心中不曾有子畏,今日在夢里對她輕薄,他日非娶她不可,且不論我本就喜歡她,他日違心娶了別人倒成了我始亂終棄。

他這廂胡思亂想,顧湘月卻熱情地忙著侍候他穿衣梳洗,口中道︰「你不是說帶我去蘇州麼?」

「這就去!」周文賓暗想︰我果然沒有猜錯,她是急著想見子畏了。笑道︰「無須帶什麼了,去蘇州玩些日子,我們便住在衡山府上,文府什麼都有,以免累贅。」

顧湘月與周文賓出門之時,田琳兒遠遠地站在樹下看著,眼淚滾滾而落。

府中因有客人來,小廚房的事情非常多,田琳兒做到很晚才得以回房休息。

她听說顧湘月病了,心想顧湘月肯定一天都沒怎麼吃東西,還特地留了一些剩下來的熟牛肉片,包在手絹中想帶去給顧湘月吃。

還沒走到湘居,迎面踫上個醉醺醺的酒鬼,攔住了她的去路,扯住她就動手動腳,她大聲叫喊,腦後挨了一下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之後她醒了過來,才看到玷污她清白的人是府中的家丁周茂。

她哭著說要去告訴老太太與大少女乃女乃,周茂笑道︰「在這樣的大戶人家,這事情再正常不過了。你最好認清自己身份,我是在周府干了十年的,你卻是才來的,你認為老太太會相信我還是相信你?何況無論主人家認定誰錯,你的事情傳開了,你都是要被趕出府去的,你身子不干淨了,自然不能再讓你在府中侍候。到時候你又能去哪里謀生?你放心,再過些時日,我去向大少女乃女乃討了你來給我做老婆,你也不冤枉。」

田琳兒心中盤旋了許久,她還是走到了湘居外。沒人傾訴,她覺得自己會憋瘋。顧湘月是她的結拜姐姐,又與二公子關系不錯,應該能為她做主。

只是她來後,卻正好踫到為了顧湘月被李雪容欺負的事,湘居熱鬧非常。她將滿肚子苦又咽了下去,自回房中休息。

回到房間,她打了涼水來,拼命地搓著自己的身體,與她同屋的杏秋罵罵咧咧地責怪她吵醒了覺,她也只得默默忍受。

她在心中告訴自己︰人生在世,沒有權力地位財富,什麼都不是。永遠只能這樣受人欺負了還得打落牙齒和血吞,她這樣出身的女子,就像大海中一片孤零的葉子,一個小小的浪就能將她打得無法翻身,更像是一只微不起眼的螞蟻,別人輕輕松松就能將她踩死捏扁。

她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憑什麼要認命地服從這一切?顧湘月與她都是從客棧出來的,為什麼顧湘月能做公子的貼身丫鬟,她就得受這樣的氣?她一點也不比顧湘月差,憑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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