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到蘇州半天的水路,周文賓帶著顧湘月與家僕周清乘客船前往。
顧湘月悄悄道︰「公子,電視上……通常不是大戶人家出游都是浩浩蕩蕩乘官船麼?」
周文賓微笑道︰「只是訪友,何必興師動眾?對了,你不時說起的電視是什麼東西?」
顧湘月點點頭,笑道︰「公子,我就喜歡你這樣低調的人。」
周文賓偏著頭笑道︰「喜歡我這樣的人?」
顧湘月紅著臉瞅了他一眼,跑上船頭去,她難得出周府來見識外頭的風光。
似她這般尚書府的一等丫鬟,出門也要乘小轎,不得隨意拋頭露面,這是竹香告訴她的。
那時的湖水,清澈地彷佛可以看到水里的游魚穿梭,岸旁處處楊柳青松,跟她那時看到的山水國畫一樣。
她就那麼一直站在船頭,呼吸著可貴的空氣。隨意往哪個方向望去,都是一幅活生生的山水畫卷,可謂是人在畫中游。
周文賓也走了出來,與她並肩而立,指著遠處的一座山,「那是女幾山!你看山腰上兩株青松,一高一矮,姿勢呈相互依偎纏繞,故而叫做仙侶松,據說若是七夕能在樹下許願,便能相伴終老。」
顧湘月用手搭著涼棚看,果然看到那兩株松樹。高的還有根旁枝似乎像在摟著那矮的肩膀,頭靠著頭,狀態親密。
她嘆道︰「可惜沒有照相機,想必過幾百年後這松樹早已不存,不然我把這里弄成個旅游景點,專門吸引情侶,賺很多很多錢。」
周文賓早已習慣了她奇怪的言語,也不以為然。
那艄公搭話︰「周公子,又去長洲找唐公子文公子麼?」
周文賓笑道︰「正是!楊大叔,你那打漁的親戚幾時若再撈得新鮮的鱸魚,可送來寒舍麼?價錢上絕不虧了大叔。」
那艄公笑道︰「公子記性倒好,前次只隨便一提,不想公子便記住了。公子若是喜歡,往後我那外甥打到的鱸魚只給周府留著可好?」
周文賓微笑道︰「那敢情好!先多謝楊大叔了!只是家中只要幾尾嘗嘗鮮,若是打得多了,還勞煩令外甥替我送些到文府上,文公子若問起,便說我已經將錢結了,過後找我來算便是,其余的還是留給大叔那些老客罷。」
顧湘月笑道︰「你不送給唐公子麼?只管文公子?」
周文賓笑道︰「你不知衡山,我送去給他,他自會分給子畏與老祝,這都是我們之間的慣例,也免卻楊大叔的外甥麻煩不是麼?」
那艄公又笑道︰「周公子的話我記下了。瞧著公子身邊這位姑娘與公子倒像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不知這位是……」
周文賓笑道︰「女幾山頭仙侶松,玲瓏姿態立青峰。遙見璧人映清影,不知歸航可相逢。」
顧湘月道︰「你在說什麼,公子?」
周文賓溫和地看著她,道︰「我說那仙侶松遙遙看到我們站在船頭,便問我們回來的時候還會相逢麼?」
「那可不?」顧湘月笑道︰「我們總不成一輩子呆在蘇州吧?」
事實上周文賓的心思是︰這時仍能雙雙站在船頭欣賞景色,不知何時或許只剩他形單影只了,但顧湘月哪里曉得?
她的心情一直是飛揚的。
到了蘇州,也許便能再踫到那個書生,興許他根本已不記得只是見過三次說話不到十句的她,但能再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兩人晌午才由周府出來,因此到達蘇州後已是掌燈時分了。
周文賓帶著顧湘月先去文府,文府的對面就是河堤,很清靜,大門外放著兩盆青青郁郁的草,顯得十分樸質。
老管家告之文徵明出門訪友去了。周文賓心想定是約在唐寅家中喝酒去了,又帶著顧湘月去唐記酒家。
進了門就踫到唐寅的父母,周文賓忙施禮笑道︰「唐伯伯,唐伯母,小佷又來打擾了。」
唐寅的父親唐廣德忙笑道︰「二公子客氣了,你光臨寒舍是我們的福分,寅兒在屋中。」
周文賓身份是尚書公子,二老只是做小買賣的商人,因此即使周文賓與唐寅交情甚好,兩位質樸的老人也不敢直呼周文賓的名字。
顧湘月也向唐寅的父母行了一禮,這二位長輩一看就是本分的人,臉上掛著憨厚的笑容,見了周文賓這樣身份的人,便有些卑躬屈膝,哪怕他是兒子的至交好友。
走到後院,迎面便踫上一個少婦,只見她雖布衣布裙粉黛未施,卻甚是娟秀溫婉,給人以眼前一亮的感覺。
周文賓又忙施禮道︰「唐家嫂嫂,小弟不請自來,攪擾了。」
這少婦微笑還禮道︰「周二公子說的哪里話,外子在屋中作畫,他方才還念叨著你。快去罷,我去溫些酒來。」她又是淺淺一笑,低頭去了。
顧湘月低聲道︰「她是誰?」
門吱呀一開,走出個青衫書生,笑吟吟道︰「逸卿,來了!」
這位書生相貌清秀,長身玉立,年紀與周文賓相仿,一襲洗白的布袍半點也掩飾不了他的意氣風發。
顧湘月心想︰這就是唐伯虎!原來他並不是如傳言中一般擁有八房嬌妻美妾,生活質量應該也不是很如意,就是人長得倒是還好看。當然,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指不定來日他就發達了。
周文賓笑道︰「子畏,我又來叨你酒喝了。」
「這位姑娘好面生啊!」唐寅笑看顧湘月,「進屋再說。」
周文賓笑道︰「這是我身邊新來的湘月。」
他看了一眼顧湘月,她看唐寅的目光透著欣喜,彷佛是在心中盼了許久終于得以見面,他暗嘆一聲,道︰「衡山不曾來麼?」
「林俊林大人回了長洲,衡山去作客了。」唐寅拉著周文賓,「來來,我正繪一幅新圖,你看看如何設色才好。」
周文賓笑道︰「問錯人了,你該找衡山才是,你還不知我不擅丹青?我哪知道如何設色?倒不如陪我喝幾杯的好。」
唐寅笑道︰「少來謙虛。你是不為則已,為之則一鳴驚人。我知道你疏懶不願作畫,至于設色,你是行家里手,托辭也要看人不是麼?」
顧湘月湊上去一看,失聲道︰「這不是孟蜀宮伎圖麼?」
畫上四個女子,兩個正,兩個背,還未上色,只是繪了個輪廓。她之所以認識這幅圖,是曾在外公家見外公拿著一幅高仿與古玩收藏家討論了一個下午,故而印象深刻。
她察覺自己失言,忙捂住了嘴。
「湘月姑娘,你為何知曉我這幅畫名?」唐寅奇道,「我前後想了三個名字,最先想的是簪花宮伎圖,昨夜想的是侍宴宮伎圖,俱覺欠缺,今早才定了下來,不曾告訴任何人。」
周文賓也好奇地看著顧湘月。
顧湘月與周文賓沒大沒小慣了,又曾听周文賓說唐寅是恃才傲物之人,見唐寅神情凝重,以為自己說錯了話得罪了他,怕他生氣,囁道︰「唐公子,不會我猜中你就要棄用這個名字了吧?這是昨夜我睡著後夢到的一位仙風道骨的老人告訴我的,他拿著一幅一模一樣的畫說讓我鑒賞,我又不懂,他很失望地走了。千真萬確!」
唐寅一愣,哈哈一笑,道︰「既然如此,我為何棄用?此乃天意也!」轉頭對周文賓笑道︰「逸卿,你看這位湘月妹妹一臉驚惶之色,真將我當作老虎了,我是伯虎,非大蟲也!姑娘無須如此。」
顧湘月一笑,道︰「我才認識你,哪知道你凶不凶?」
周文賓笑道︰「湘月,你往後便知,說到憐香惜玉,子畏江南第一啊。」
唐寅笑道︰「過獎過獎!」
周文賓笑道︰「你若要作畫,我便還去看看衡山回來不曾,半日水路,我想湘月也累了,今日還是早早歇了,明日再聚不遲。」
顧湘月忙道︰「我不累!不累!你跟唐公子好好說話吧,我沒關系,我喜歡听你們說話。」
唐寅笑道,「好你個周逸卿,難得回來長洲一趟,你卻只忙著找衡山,豈不是厚此薄彼?難道我與你便不是至交麼?今日若不陪我一醉方休,往後休怪我不認得你。」
周文賓笑道︰「我自然是客隨主便,只是怕給伯父伯母嫂嫂添了麻煩,明朝我們相約在衡山府上再喝個酩酊大醉不好?」
「不妨!」唐寅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約過老祝、昌谷再去叼擾衡山不遲。家里便有,反去別處,嫌錢多的慌麼?你來了家父家母很是高興,至于內子,讓她暫住別院一夜便是。」
顧湘月奇道︰「內子是老婆麼?唐公子,你結婚了?」見周文賓拿眼瞪她,咕噥道︰「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唐寅忍俊不禁,道︰「方才在外面遇到的那位便是內子。我已然成家。」
顧湘月笑道︰「果然郎才女貌啊!唐夫人又溫柔又漂亮,配你這大才子剛合適。」
唐寅笑道︰「姑娘謬贊了,小生擔當不起。」
周文賓這時看顧湘月,她滿面喜色,並未因唐寅成家而表現出失落傷感,又覺奇怪。
細想不過是唐寅名聲在外,人們都想見上一見,顧湘月也只是慕名,並不是真個將唐寅當做意中人,他卻想到愛慕之情上去了,不由好笑。
這時顧湘月卻在往地上看,看有沒有唐寅扔了不要的墨跡,拿回去可以賣點錢。見角落里一團紙,忙過去撿起來揣在袖中,周文賓忙道︰「湘月,這是做什麼?太失禮了罷?」
唐寅笑道︰「湘月姑娘,那只是我方才剛拆開新買來的宣紙外包著的紙啊。」
顧湘月滿臉通紅,模出紙團來還給唐寅,周文賓忍不住大笑起來,道︰「湘月早已听過你的才名,想是有意收藏你的筆墨,卻揀了團廢紙如獲至寶,豈不有趣?」
唐寅也笑起來,道︰「湘月姑娘,真是如此麼?」
顧湘月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急忙道︰「唐公子,我知道你一字千金,不求什麼,揀點你不要的回去就好了。」
唐寅微笑道︰「說什麼一字千金?不過是閑人自娛罷了。唐寅能得姑娘青睞,萬分榮幸。衡山曾說‘願為識者畫,不受俗子迫’,姑娘還請稍候。」
他轉身去放畫軸的大瓶子里翻了一遍,取出一卷來,雙手遞給顧湘月,「姑娘若不嫌墨筆粗陋,這幅便送與姑娘了。」
顧湘月大喜,迫不及待地打開來看,是一幅花鳥圖,上題「山空庭靜人聲絕,棲鳥數聲春雨餘。唐寅。」構圖雖然簡單,但枝茂花繁,鳥兒羽毛豐滿,仰首嘴微張作啾鳴態,並不是草草了事的墨筆,她心中一陣感慨,鼻子發酸。
周文賓道︰「還不快多謝子畏?他的丹青並不是隨意送人的。」
顧湘月忙深施一禮,道︰「多謝唐公子!」
唐寅忙還禮道︰「姑娘快別多禮,休要如此見外。」
這一晚顧湘月也喝得多了,她本就不是古代女子,哪學得會什麼矜持?見唐寅與周文賓聊得盡興,喝得歡喜,她也非要湊熱鬧不可,人家干杯,她也干杯。
她很高興——四大才子已見其二,而且兩人都非常平易近人。
等回到21世紀,她可以寫一本書,書名就叫做我眼中的江南四大才子,四個人具體性情如何、相貌如何,之間的交情有多深厚,這些都應該是明史上沒有的內容,就憑這個,她大概就可以賺個缽滿盆滿。
醒來時,天色已是中午了。
這不是唐寅家,這是一間陳設高雅空間寬闊的臥室,只是家具比起周府的來略舊損些,衣櫥窗門床架都是精細雕花,但身上所蓋的和床上所鋪的俱都是嶄新的一套,繡著翦春羅的粉色緞面。半高的鏤金櫃子上放著一個古樸的小鼎,里頭冒出裊裊青煙來,淡淡的香味充斥了整間屋子,聞起來說不上來是什麼花香,清幽淡雅。
她匆匆忙忙地就著門口架子上擺放著的盆中的水洗漱一番,見窗下桌上還放著梳妝盒,打開取出梳子來對鏡整理好頭發就往外跑。
門外是一個荷池,石橋從荷池穿過。此時正值五月,荷塘里的荷花還沒有開起來,一片綠油油的傘狀葉子,好不養眼。
園子是大,一路上鬼都沒有一個。園中種植著各種植物,竹子最多,並且一看就是時常有人打理,只是假山樓閣少了些,看起來頗為質樸,卻也雅致清靜。
中午的陽光斑駁地照在石徑上,湘竹的影子投在旁邊的白牆上,搖曳不止。
周圍太過安靜了,她有些不安,說不定這是一個海市蜃樓般的幻象,她一定是在某種情況下——比如從明朝穿越回去,但因為身材不夠縴細而卡在時光隧道里了。
她使勁地掐了一下臉,痛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又繼續往前走,穿過兩個苑子,便看到一間隱在竹子中的屋子敞著門,隱隱傳來說話聲。
她松了一口氣,急急忙忙地跑過去。
走近前去,只見門口懸著的牌匾用行書寫著真月堂三字,這行書峻峭流利牽絲縈回,正是她臨了許久的出自文徵明手筆的字體。
這里大概便是文徵明的家了。
她回想頭一晚在唐寅家中喝得人事不省,定是周文賓和唐寅找人將她抬回文府,這不是太丟臉了麼?這哪里像一個女子該有的舉止行為?真不知唐寅與文徵明這兩位才子如何看待她。
她想得出神,腳下絆了一下,朝前撲去摔了個嘴啃地,「哎呦——」她膝蓋磕在石階上,手掌手肘也擦破了,疼得厲害,一時爬不起來。
一雙手將她扶起來,道︰「忙什麼你這丫頭,可疼麼?」正是周文賓的聲音。
「公子,我一個人也沒看到,還以為我卡時光隧道里頭了……」顧湘月抬起臉來,正前方站著一個人,右手拿著毛筆,一臉愕然地看著她。
當看到此人時,她渾身的血液頓時都涌了上來,一顆心歡喜得幾乎從胸腔里跳出來。
他不是別人,正是她時時夢見的那個幫助過她的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