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里安靜了下來,只剩文徵明與顧湘月。
本來孤男寡女應該避些嫌疑,顧湘月理應回房去休息,但她就是不走,文徵明也沒辦法,只得自己準備筆墨紙硯,打算開始作畫。顧湘月忙上去要幫忙,偏偏她又不知他放東西的習慣,一時兩人都有些尷尬。文徵明忙道︰「姑娘膝上有傷,只請安坐便是。」
顧湘月只得坐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他神色安靜卻並不從容,額頭隱見一點點細微汗珠,大概是她在這里的緣故,而且她這樣目不轉楮地看著他,他怎會毫無察覺?
其實她雖然腳疼,要游太湖也不是不可,橫豎出門有馬車有轎子,到了太湖也只是坐在船上欣賞風光而已,但她只想與文徵明在一起。
她看不夠,她舍不得讓目光離開他。
直至今日,她才明白了自己的心——她愛上了這個溫潤如玉的書生,即使了解他還不是那麼透徹,但她就是看到他會心如鹿撞、心醉神迷。
她心中早已裝滿了他,自然再裝不下那般出眾的周文賓了。
論性格,周文賓實在比文徵明開朗善談得多,論容貌論家世,文徵明都比周文賓略微遜色。但只有看到文徵明,她才有那種特殊的情感,仿佛只要在他身旁,一切都不重要了,這就是她想要的愛情,只是這樣靜靜地與他相守到老,該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
她相信一見鐘情,她更相信細水長流般經過點點滴滴了解後的感情。
「文公子,你教我繪畫好麼?」她打破了沉默。
文徵明抬頭看著她,溫言道︰「沈先生曾對我說,此余從來孽障,君何用為之?可見繪畫在世人眼中只是不務正業,姑娘何必學他?」
顧湘月笑道︰「是沈周沈老爺麼?我曾听公子說過你與唐公子都拜在沈老爺門下學畫的。」
見文徵明點了點頭,又道︰「沈老爺雖然這樣說,還不是教給你了麼?你不肯教我,肯定是嫌我笨!」
「小生實無此意,」他慌忙搖頭,「姑娘既是喜歡,我與姑娘一道琢磨便是,明才疏學淺,不敢言教。只今日實在無暇,待來朝可好?」
顧湘月听他說「我與姑娘」,沒來由又是一陣臉熱,笑道︰「那我在這里看著你畫行麼?」
「姑娘請自便!」文徵明微笑道。
顧湘月噗嗤一笑,暗想他這人也實在有趣,明明她在這里他感覺拘謹得很,但他就是不好意思下逐客令,可見他是多麼面皮薄。
她就這樣坐著看他畫,時而看看他,時而看看畫,渾然不知身外之事。忽然月復中咕嚕嚕響,又是餓了,原來這已是接近傍晚了,中午她裝斯文,只稍稍吃了幾口,這時卻餓得慌,不禁大感難堪,書房中安靜得一根針掉地上都听得到,她肚子造反的聲音也太響了。
文徵明放下筆來,道︰「姑娘可是月復中饑餓?對不住之至,我只顧自己作畫,全然忘了姑娘是貴客,理應奉上糕果茶水供姑娘用才是,姑娘且稍等片刻。」
他走了出去,這番話令顧湘月很是泄氣,在她心中,他是意中人,而在他心中,她就只是個客人而已。
他離開後,她轉過書案前去看他的畫,整體已經繪好了,只差上色。能親眼看到一個知名的書畫家將一幅傳世作品一筆筆畫出來,是多麼幸運的一件事。
對于現在的顧湘月來說,這樣一幅畫價值多少錢已經不重要了。
曾經,她對他的字一見鐘情,如今同樣心儀他的畫,她輕輕地用手撫模著那些線條,就像對著他的人。
「喂——你干什麼?」文慶突然出現在門口,大聲說道。
顧湘月嚇了一跳,忙抽回手來,不想袖子帶到了色盤,又拉翻了筆洗,頓時水浸濕了整張畫,混著袖子沾染的各種顏色,淋淋灕灕,慘不忍睹。她嚇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文慶叫道︰「哎呀,完了!」
文徵明走了進來,手上端著糕點,見書案上一片狼藉,略微一怔,道︰「文慶,你去讓英嫂備飯,子畏他們應該快回來了。」
「公子!」文慶急得青筋暴起,「你看你的畫被她……」
「既已污了,重畫也就是了,若非你大呼小叫,豈能驚了人家姑娘?你怎能只知一味責怪別人而不知自省吾身?」文徵明神色如常,文慶無法說下去,只好狠狠瞪了一眼呆若木雞的顧湘月,轉身去了。
「湘月姑娘,」文徵明微笑道,「這些糕點你先將就用了,少時子畏他們回來便可以用飯,我去取套衣裳來給姑娘換下。」他放下糕點來轉身要走。
「文公子,對不起!」顧湘月低著頭,眼淚奪眶而出,她是親眼看著整個下午文徵明是如何才將這幅畫繪出來的,一筆一畫都是他的心血,「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小心弄翻了筆洗……我總是笨手笨腳,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文徵明一笑道︰「無妨,今夜再繪也就是了。姑娘不必自責,這只是小事一樁,別哭了。」
他語氣溫和,顧湘月眼淚卻愈發洶涌,他態度越好她越是自責。
文徵明有些手足無措,半晌道︰「一次子畏作畫,老祝惡作劇地甩了幾滴墨上去,當時子畏很是氣惱,幾日後當他重繪時,竟然比第一次更加精妙,他心中感激老祝,便做東請老祝喝酒。我想起方才有處地方畫錯了,正有意重繪,姑娘反成全了我,待姑娘返杭郡時我謝姑娘一對耳墜如何?」
「少來!」顧湘月還是滿臉淚水,卻也忍不住笑了,「你明明是安慰我。你不要我賠畫就是好的了,我哪敢要你的耳墜?究竟你說哪里畫錯了?否則我哭上兩天兩夜。」
文徵明想了想,笑道︰「畫已不存,姑娘讓我指出錯處,我如何指得出來?只依稀記得一株松樹的位置是不該的,這些都是身外之物,由他去!姑娘用些糕點,休要餓壞了。」
他又走出去,過了一會兒拿了一套淺藕色的襖裙,道︰「姑娘先將就穿罷,這是清雨的衣裳,她還不曾穿過。」
顧湘月接過衣裳回房換過,這清雨身材與她大概也差不多,穿上甚是合身。
她依舊回到書房,捋著袖子要收拾書案,文徵明忙伸手攔道︰「姑娘是客,若做這些事,實是折煞我了。」無意踫到她的手,急忙往回縮,他紅著臉道︰「小生並非……並非有意冒犯姑娘……」
顧湘月低頭看著自己的裙子,忽然道︰「清雨是你的……」
文徵明道︰「清雨是服侍家母的丫鬟……」他似乎還想說什麼,忍了忍終究沒說。
顧湘月吁了一口氣,如若清雨是他妻子,那她寧願依舊穿著那污了的衣裙。
這時,周文賓三人從外頭進來,祝枝山搖著折扇道︰「日頭竟這般毒,今日就不該太湖泛舟,躲在小文府中乘涼不好?」
唐寅笑道︰「方才進門時見文慶跳著腳埋怨湘月姑娘,怎地了這是?」
他朝書案上一看,笑道︰「罷了,誰沒有錯手之時?衡山你何必將人家姑娘罵哭了?至多我們明日去向杜老說你吃壞了東西,月復瀉了一夜起不來床就是了,你還省了一幅丹青,我真是羨慕得垂涎三尺!事實上我也不舍得送,無奈找不到托辭罷了。」
「我……」文徵明吶吶無語。
顧湘月忙道︰「他沒有罵我,是我自己內疚。」
「這就是了,」唐寅笑道,「你不知衡山,若是我三人污了,他定要大動干戈興師問罪,至于佳人所為,那便絲毫無妨,他無非不去壽宴就是,橫豎寧負天下人莫負佳人。」
文徵明笑道︰「我何曾有之?」
祝枝山道︰「小唐,這哪是小文?明明是你夫子自道也!」眾人又相視發笑。
經他們一說笑,顧湘月心中的負疚感也減輕了些,跟著笑了。
文徵明看向她,目光溫和,嘴角掛著淺淺的笑容。顧湘月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在高興她不再自責。
只這半日功夫,她已足以了解他的為人——他動輒害羞,絕非風流之人;他不責她污畫之過,足見心胸寬廣;他這淡淡一笑,更顯他心地善良。若說曾經喜歡他的俊秀斯文,那麼如今他的人品已讓她心如磐石了。
閑聊了一陣,飯已做好擺在苑中。此時華燈初上,天氣正涼爽,顧湘月抓了兩塊文徵明拿來的糕點跟著他們去苑中落座,既然飯已做好,這糕點當然是可吃可不吃,然而這可是文徵明親手端給她的,豈能不嘗?
眾人剛落座,苑門外一人笑道︰「你們喝酒怎不叫上我?豈不聞昌谷向隅,舉座不歡!」
清朗悅耳的聲音傳了進來,人也隨之進了苑。
這是個與唐寅三人年紀相仿的書生,但他長著一張瘦長臉,細眼淡眉、大鼻闊口,相貌十分丑陋,若是不看他的臉,倒也頎身玉立倜儻風流。
眾人起身迎他,唐寅笑道︰「昌谷,你如今也學著老祝,不到開飯不來。」
祝枝山笑道︰「哪里沒叫上你?若不曾叫你,你怎會出現在這里?」那書生笑道︰「小弟是踏著酒香而來!」
文徵明道︰「文慶不曾去府上邀請你麼?」
「他是誰?」顧湘月悄悄站在周文賓身後問道,
周文賓還未說話,這書生已一笑作揖,道︰「姑娘好,小生徐禎卿!」
顧湘月暗想︰名字真好听!笑著襝衽一禮,「徐公子也好,小女子顧湘月。」
周文賓輕聲笑道︰「這也是我們知交。」
晚上的菜肴比起中午來豐盛了許多,一色櫻桃火腿、一色松鼠鱖魚、一色香菇豆腐、一色素炒蝦仁,一個三鮮砂鍋,五顏六色,香味撲鼻。
顧湘月望著直咽口水,但見眾人都不動筷子她也不能動,只听文徵明道︰「這些可還合姑娘胃口?」她忙點點頭。
祝枝山笑道︰「小文,你素日里裝作一副道貌岸然坐懷不亂目不斜視真君子模樣,誰知今日一見佳人登時將我等拋到一旁,你怎不問合不合我老祝胃口?湘月姑娘是嬌弱腸胃,我等便是鐵打的,是也不是?」
文徵明吶吶無語,周文賓笑道︰「老祝休得挑撥,我與子畏、昌谷哪似你這般刁鑽難以侍候?往常衡山問你,你只說將你當外人,不問你罷,你又怪不關心你,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徐禎卿笑道︰「理他作甚?我是餓得慌了,特意空著肚子來蹭衡山這頓飯,抱歉我先用了。」
他先動了手,眾人也便先後吃起來,祝枝山道︰「小徐,你是餓死鬼投胎麼?」
一听這話,夾著好大一筷松鼠魚的顧湘月手一滯,一塊魚肉滑落在香菇豆腐里。
徐禎卿笑道︰「你說我不打緊,卻嚇了人家湘月姑娘!實則哪是我月復中饑餓?我只是看湘月姑娘餓得慌了,卻不便先動。你們沒看到她一雙妙目只是盯著桌上菜肴,想必心中說‘入我月復中來,我超度你等!’我們幾人熟不拘禮也就罷了,怎能不顧及湘月姑娘?」
顧湘月感激地看著徐禎卿,他貌丑心善,比起內心的真善美來,面貌又算得什麼?
唐寅笑道︰「這魚乃是瞧著豆腐可心,故來了一出雲追月,衡山正如這豆腐,湘月姑娘正如這魚,你們說是不是?」
兩人被他點名,都一愣,相互看了一眼,隨即低下頭來。
說笑了一陣,唐寅提議聯詩,眾人說好,周文賓笑道︰「我與湘月除外吧,你們多少也須顧念湘月新來乍到,還不習慣。」
祝枝山笑道,「湘月姑娘試試無妨,這又不難。」
「我才不參加呢!沒的丟乖賣丑。我知道你們都是出口成章的才子,想看我關公面前耍大刀,門都沒有!」顧湘月抬著下巴,一副打死不干的態度,在座皆覺好笑。
眾人都還半飽之時,她已然吃飽了,只看著那酒壺,這酒叫做屠蘇,她還沒喝過,不知道味道如何,尋思是不是倒上一杯來喝,又怕醉了在文徵明面前放肆,讓他看笑話。
文徵明笑道︰「何苦強人所難?我們來就是。逸卿既不參與,便出題罷。」
周文賓笑道︰「花月。這是子畏最擅長的了。」
唐寅道︰「花發千枝月滿輪,」
祝枝山道︰「一輪新月祭花魂。」
徐禎卿道︰「花魂脈脈酬新月,」
文徵明道︰「月移花影入金樽。」
周文賓笑道︰「還是花月,五十六字。」
唐寅道︰「花開爛熳月光華,月思花情共一家。」
徐禎卿道︰「月為照花來院落,花因隨月上窗紗。」
文徵明道︰「十分皓色花輸月,一徑幽香月讓花。」
祝枝山道︰「花月世間成二美,傍月賞花酒須賒。」
顧湘月看他們聯得好玩接得流暢,搶著道︰「江樓。行不行?」
唐寅一笑,道︰「雪落空江隱孤樓,」
祝枝山道︰「倚樓閑看江自流。」
徐禎卿道︰「樓靜夜闌江浸月,」
文徵明道︰「空樓人去晚江愁。」
祝枝山笑道︰「小文,不知是誰去樓空?是你?還是一位佳人?听有人唱‘獨倚閣,望空江,罵一聲薄幸情郎,是他軟語相求,我欲迎還羞,成就那段風流情殤,只教鶯癲燕狂,戲水效鴛鴦,留下相思債,怎不令奴斷腸?’」
他一壁唱一壁用箸敲擊桌子,文徵明滿臉通紅,直道︰「過了!過了!往日由你罷了,今日在座有湘月姑娘,切莫放開情懷說笑。況且我今日又不曾開罪于你,只拿我取笑作甚?」
祝枝山笑道︰「你與湘月姑娘整個下午孤男寡女廝守書房,郎情妾意、如膠似漆。我只說兩句又怎的?但不知可曾欲迎還羞鶯癲燕狂成就一段風流佳話?」
又道︰「小文啊小文,在座諸位除卻湘月姑娘,誰不知你?你素日一派正人君子模樣,但詩詞中往往隱然透著春意,到底還是‘又想翻牆尋芳草,又怕被狗咬’,你說是也不是?」
眾人哄然大笑。
顧湘月才知道祝枝山拿她跟文徵明開玩笑,頓覺不好意思起來。
唐寅笑道︰「我若是衡山,便拿大掃帚將你趕了出去!偏巧我不是當局者,願老祝多說幾句,以供下酒。」
文徵明笑道︰「子畏,莫不是還嫌今日這一席酒菜虧待了你?誰要老祝瘋言瘋語來佐酒,我且記下你。」
祝枝山笑道︰「是吧?周老二。」
周文賓皺眉道︰「你取笑衡山也就是了,干我甚事?」
祝枝山努嘴笑道︰「你身旁不正坐著筆相思債麼?只不知這相思債究竟是你欠下的,還是小文欠下的。」
顧湘月一直在琢磨他們所說的話,想看文徵明又害羞不敢看,心中紛亂如麻,只听了大概,心想︰他哪里欠我了?我將他畫好的畫污了,是我欠他才對。抬頭說道︰「文公子沒有欠我債啊,是我欠了他。」
唐寅、徐禎卿、祝枝山連同周文賓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見他們笑得前仰後合,唯有文徵明也是赧顏不語,顧湘月更是丈二和尚模不著頭腦,道︰「怎麼了?干嘛笑我?」眾人愈發笑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