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古今 徹夜相對

作者 ︰ 斷橋月

這一晚喝得盡興,聊得也盡興。

唐寅、祝枝山、徐禎卿走了以後,周文賓與顧湘月也早早睡下了。

睡到半夜,顧湘月冷醒過來,原來半夜變了天,看地上潮濕,還下過雨。她隱見燈光由書房那邊透出來,尋思定是文徵明為了趕畫還不曾睡。

她走過去,從窗口看到文徵明在那專心致志地作畫,不由一陣心疼——若不是她,他也不用熬夜繪畫了。

她先模去廚房燒了一壺開水,提著水壺輕手輕腳地走近書房,輕聲地喊了聲︰「文公子,」才探出身子去,她只怕三更半夜地嚇到了他,他筆端一顫,畫再次作廢不說,她擔著關系倒不要緊,他又得重新畫。

「湘月姑娘,」文徵明有些意外,擱下筆來,「你還不曾睡下麼?可是缺了什麼?」

「變天了,你看。」顧湘月指著外頭紅紅的天,「冷醒了,看到這里有燈光,心想你必定在趕畫,就過來了。」

她夠著身子看他的畫已繪得七七八八了,不敢走近,生怕自己毛手毛腳地又把畫破壞了。「我睡不著,就去燒了壺水,我來幫你泡茶吧,還有你穿得少了,我能去你房間幫你拿件衣服來麼?」

「確實有些冷,」文徵明說道,「我叫醒文慶來為姑娘生個火盆,再加床被褥可好?至于泡茶添衣之事,不敢勞煩姑娘。」

「不必叫醒那小刁奴了,這時辰想必睡得熟了,不吵他。」顧湘月說道,「我是不是不能進你房間?對不起文公子,我是不是又不合規矩了?」

文徵明想了想,道︰「我的房間就在隔壁園子里門前左右各一叢矮竹便是,衣裳在房中櫃子里,有勞姑娘了。」

顧湘月高興地答應著要走,文徵明輕喊了她一聲,道︰「天黑路滑,姑娘仔細看路,莫要再摔著。」

顧湘月心中溫暖,點了點頭。她模索著來到文徵明的房間,模到桌前點亮了燈,還觀察了一番。他的房間很樸質,無非就是一床一桌一椅一櫃,床上的被褥十分陳舊,桌椅的漆都掉了不少。她打開衣櫃,翻出夾棉衣裳來,又吹熄了燈,抱著依然回到書房交給文徵明,道︰「文公子,你真不像知府公子,文伯伯也不像個知府。」

文徵明微微一笑,並不答話。

顧湘月又道︰「公子素日里也是用火盆嗎?這可不健康,因為碳燃燒的過程中會產生有毒的氣體,導致吸入的人上呼吸道感染,昏迷甚至在睡眠中死亡,不能用。最好是用的時候敞開門窗,在火上將被褥烤熱鋪上即可。」

文徵明怔怔听著,似懂非懂,微微點頭,「姑娘言之有理。」

顧湘月笑道︰「我可以在這里看你作畫麼?我幫你剪燭、倒水、洗筆,你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你缺什麼我就幫你拿,我保證不再弄壞東西了。」

「使不得使不得。」文徵明忙道︰「姑娘是逸卿府上人,小生怎敢勞煩姑娘?況且夜色已深,你我孤男寡女,須避些瓜田李下之嫌,下午你我書房獨處,已然讓老祝抓住不放……」

「我偏不!」顧湘月咯咯笑起來,「你真是個小書呆!他說他的,管他做什麼?在座都不是外人,你還怕他們傳出去說我跟你什麼什麼的?你告訴我下午祝大伯說的相思債是什麼?相思我懂,債我也懂,但湊在一起不是很奇怪麼?」

文徵明愕然紅了臉,吶吶道︰「姑娘,非禮勿言啊,姑娘何苦來問……」

他越是不肯說,顧湘月越發好奇,不停追問,笑道︰「祝大伯拿我倆取笑,我只問你,不問別人。」

文徵明暗自叫苦,心想若是不告訴她,只怕她怎麼也不甘心,只好萬般窘態地解釋道︰「老祝口中……以及俚曲中的相思債,一向是指……指……」

顧湘月奇道︰「指什麼?有那麼難開口麼?」

文徵明沒奈何低著頭道︰「一般是指男女私定終身,女子……珠胎暗結,那月復中孩子便是男子留下的……相思債。」

顧湘月登時臉似火燒一般,忙道︰「我……我不知道才問的,祝大伯好不可惡……」她一想起祝枝山晚上拿這個來取笑她和文徵明,偏偏她還回答一句「是她欠文徵明的」,好生難堪。

她滿心煩惱,若是放在她那個年代,照她大大咧咧的個性,她會直接問他︰「我喜歡你,我做你女朋友好不好?」但這是講禮儀守節操的古代,她只能看著他,什麼都不能說什麼都不能做。

但是若不表白,他怎麼能明白她的心意?

或許她是沒法嫁給他,但她就想讓他知道她對他的愛慕,起碼她不想在走的時候留下遺憾。

她想了想,道︰「你看過聊齋志異沒有?」話方出口,自己不覺好笑︰聊齋志異是清代蒲松齡寫的,她卻拿來問明朝的人。

文徵明道︰「慚愧,我孤陋寡聞,竟不曾听說過。」

「沒听過就對了,是我糊涂。」顧湘月笑道,「這是我們那邊的人寫出來的,隱晦地嘲諷了當下一些事情,本來是想拿出來讓人傳看的,又怕招來不必要的麻煩。里頭很多不錯的小故事,就有像你這樣的書生在赴京趕考的時候,因救了一只千年狐狸,那狐狸化作一個女子前來陪他讀書寫字,你看現在我們可像里頭的男女?你相信麼?我也是五百年的狐仙,你幫了我,這也是緣分使然。」

文徵明紅著臉默不作聲,他自幼家教嚴謹,並且對自己要求非常嚴格,似好友唐寅、祝枝山等人的風流不羈,從來謹謝不敏,似這般單獨與一個姑娘深夜相對,更是頭一遭。偏偏這姑娘言行不忌,是他從來也不曾踫到過的,他不知如何應對才好。

但他畢竟年輕,心中不免又有些好奇,忍不住問道︰「書中那書生與狐仙姑娘……後來如何?」

顧湘月笑道︰「當然是大團圓結局啦!書生高中狀元,辭官不做,回家與狐仙長相廝守。」

文徵明詫道︰「一為人一為仙,異道殊途,如何長相廝守?」

他這句問話其實也隱隱包含了心中的躊躇,試問家教嚴謹書香門第的他怎麼能與出身平凡不拘小節的她在一起?即使他願意,但世俗禮教父母又怎會允許?

顧湘月嘆了一聲,道︰「文公子,你一定是讀的雜書太少了,很多的愛情故事,都是不合禮教的,但卻能夠感人肺腑,因為男女主人公都是真心地愛著對方,哪怕為對方死了也是願意的,這樣的感情可以感天動地,在這樣的愛情面前,禮教就微不足道了。真正喜歡對方,難道沒有勇氣沖破舊俗麼?等以後有空,我再給你說說梁祝的故事。」

她見文徵明低下頭來不再說話,便小心翼翼地幫他泡了杯茶放在一旁,自去廚房生了個火盆抬過來,拿來他的被褥,小心地在火上烘烤。

火光中,兩人的臉都紅撲撲的,文徵明阻止不了她,只得溫和一笑,繼續未完成的永錫難老圖。

他畫了幾筆,又忍不住道︰「方才姑娘說的梁祝,可以說給我听麼?」顧湘月一愣道︰「不影響你作畫?」

文徵明微笑搖了搖頭,顧湘月笑道︰「那你畫,我說給你听。」

她想了想,說道︰「從前有個叫祝英台的千金小姐,她喜歡讀書,因此求父親讓她女扮男裝到萬松書院和那些學子們一起讀書,她父親拗不過她,只好答應了。她帶著自己的貼身丫鬟銀心去到書院,認識了同去讀書的窮書生梁山伯,那梁山伯心地善良本分老實,倒是有些像你。兩人同窗三年,並且結拜了兄弟,梁山伯始終不知與他朝夕相處的祝英台是個女子。那書院中還有一個紈褲子弟叫做馬文才,是太守之子,他卻看出了祝英台是個女子,他喜歡祝英台,祝英台卻很討厭他,于是他先行回家向祝員外提親,祝員外覺得這門親事很不錯,就在家書中謊稱自己生病要女兒回家。祝英台接到家書後,不得已只得回家,臨走前,她向一直疼愛她的師母表明了身份,並留下玉扇墜請師母為她向梁山伯說明她的情意。」

她盯著低頭作畫的文徵明,道︰「我說的很乏味吧?」

文徵明抬起頭來,輕輕道︰「姑娘說得很好,請繼續。」

顧湘月笑道︰「流水賬似的,還說好呢。祝英台告別書院回家的時候,梁山伯一路送她下山,十分不舍,送了一程又一程,那時他還不知情,只是舍不得這個同窗三年的小兄弟。這里有個名堂叫做十八相送,梁山伯將祝英台送到一個長亭時,在那歇腳時,祝英台便說她家有個小九妹,還未婚配,想說給梁山伯,其實那個小九妹就是她自己,她約了七巧之期讓梁山伯上門提親。梁山伯回到書院後,听師母說出實情,才知道原來他一直很心疼很憐惜的弟弟是個女子,他真是喜出望外,一刻也等不及,早早地就下山去了。」

頓了頓又繼續說道︰「誰知祝英台回到家中,父親才告訴她已將她許配給了馬文才家,就如晴天霹靂一般,她是吃不下睡不好,一天天消瘦下來。待到梁山伯上門提親之日,她告訴了梁山伯,兩人淚眼望淚眼,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那祝員外怎麼也不松口,兩人相愛,卻注定無法結為夫妻了。回到家中,梁山伯就病倒了,病情一天比一天沉重,再也沒有起來。祝英台得知梁山伯的噩耗,在出嫁給馬文才那天,要求父親以及馬文才答應她,內穿素服,外穿喜服,先去祭拜梁山伯的墳墓再入馬家的門。祝員外和馬文才沒奈何答應了。就在祭拜時,天上忽然暗雲翻涌,梁山伯的墳墓裂開一個大口子,祝英台毫不猶豫跳了下去,那墓復又合了起來。等雲散天晴,忽然從墓中飛出一雌一雄兩只美麗的蝴蝶來,翩翩相伴,形影不離,看到的人都說那一定是梁山伯與祝英台。」

她吁了一口氣,笑道︰「我發現我說故事跟白開水似的,一點味道都沒有。公子一定听得乏了。」

文徵明沉默半晌,搖頭道︰「這個故事已然讓人五味雜陳,更無須姑娘再加料了。」他微微嘆了一聲,什麼也不說又低下頭作畫。

顧湘月卻嘴閑不住,道︰「你看,其實馬文才直接向祝員外下聘提親,這才符合傳統的禮教,所以祝員外說師母做媒,女兒與梁山伯私自交換玉扇墜都不作數,但這個故事每個人听來都會替梁祝惋惜,可見有時候真理在大多數人心中,包括那些不識字的老百姓,文公子,你惋惜不惋惜呢?」

文徵明溫和地看著她,道︰「姑娘一番話正如金玉之言。這個故事催人淚下,明听來,豈有不惋惜之理?」

無論顧湘月怎麼旁敲側擊,他就是跟木頭人一般,似乎完全听不出來言外之意,從頭到尾只是就事論事。顧湘月只得作罷。

她覺得自己已經說出來了,至于結果是什麼樣根本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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