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古今 家法責子

作者 ︰ 斷橋月

顧湘月起得很早,她去慶雲齋買了一打生宣,在街上看了陣皮影戲,一轉頭,臉差點貼在一人臉上,她嚇得倒退一步,這才看清面前這個人︰三十出頭模樣,留著兩撇小胡須,一張嶙峋的臉,微微閉著眼楮湊在她後腦勺煽著鼻孔聞。最新更新:苦丁香書屋

她火冒三丈,一拳打在那男子臉上,「聞什麼聞?看你長著一張老鼠臉倒有一個狗鼻子是吧?」

「你敢打我們家公子?」身旁幾個人圍了上來,拉拉扯扯,旁邊的人直起哄,那公子捂著臉擺擺手,道︰「別扯壞了她!好好地把她給我弄到府里去。」

顧湘月差點跳了起來,道︰「我是禮部尚書府的人,你們敢動我?小心吃不了兜著走。」

那公子愣了一愣,帶著手下走了。

顧湘月回到湘居,周文賓正在書案前寫著什麼,笑道︰「你回來得正好,我這張就要完了。」

顧湘月湊上前道︰「你在寫什麼?」

他畫著一個書生,那書生相貌俊美,倒像是他自己,在窗前抬頭賞月,旁邊一個女子挽袖剪燭,身形比之唐朝豐滿型的仕女們還圓潤幾分,個頭卻頗矮。

她奇道︰「這都畫的誰呀?」

周文賓微笑道︰「我與你呀!」

「我是這副模樣麼?你好啊你,盡丑化我,我是這樣又矮又胖麼?」顧湘月頓足,伸手去呵周文賓癢,「你還江南四大才子呢!你說我寫字難看浪費了這麼好的筆,你呢?」

周文賓十分怕癢,不停發笑道︰「你不正是這副模樣麼?別……別鬧了,好妹妹,我……我本就不擅丹青,只當我練筆行麼?」

顧湘月道︰「不行!你把你自己畫得那麼好看,把我畫得那麼銼,還敢說練筆?」

兩人笑鬧不停,顧湘月撞上了一人,轉頭一看,是個中年文士,周文賓臉色一變,低頭道︰「父親!」

顧湘月嚇得往周文賓身後一躲,「老……老……老爺!」平日里她就听府中人說起這周大人是如何如何治家嚴厲,如今被撞見如此胡鬧,如何不怕?

周上達板著臉瞪著兩人,周文賓知道這是父親發火前的前兆,大氣也不敢喘。

周上達指著顧湘月,道︰「這是新來的丫鬟?」

周文賓道︰「回父親,這是文伯伯家遠房佷女顧湘月,因文伯伯寫信薦到府中做事,母親與嫂嫂故將她安排在孩兒房中。」

他知道父親現在在氣頭上,若是不提文林推薦,父親定會連顧湘月一同責罰。

周上達一怔,他一听是文林家親戚,便認定了是兒子的錯,揚著聲音叫人取家法來,鼻子里冷哼了一聲,道︰「往常我說的話你都拋諸腦後了麼?我在京城為官,無法時時盯著你,你就該自賤其非才是。我要求你金榜題名了麼?家中年輕姑娘上百,怕的就是你不守本分不思進取!這湘月既是你文伯伯家親戚,必然是知禮的。今日之事,定是你挑唆著人家姑娘,你身為小主人,端的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我也不責罰她,我只打你!」

周安拿著家法棒來,顧湘月一看這漆著褐漆的木棍碗口粗細,倒跟衙門里水火棍似的,心中一顫,忙道︰「老爺,這不是公子的錯,是我的錯,要打就打我吧!」

她尋思著她一個「弱女子」,況且又是文林的「親戚」,周上達絕不可能打她,果然周上達冷冷道︰「沒你事!周安,給我打這孽子!」

周文賓明白父親,越求饒越糟糕,便跪了下來,一言不發。周安愣愣道︰「老爺,二公子向來循規蹈矩,不知為何要責打于他?」

「不必說,只管打!」周上達道。

周安只得抬起棍子朝周文賓脊背打去,一下、兩下、三下……只幾下背上便滲出血來,顧湘月大聲道︰「別打了,別打公子了!」

她撲上去護住周文賓,周安收手不及,顧湘月也挨了一下,好不疼痛,她氣道︰「周安,公子平日待你不薄吧?下這麼重手,你想打死他呢?你是不是公報私仇?你只管直說,用不著假情假意。」

事實上周安也不忍下手這般重,只是周上達責罰兒子一向如此,若是輕了,他瞧出其中貓膩來,更會加重懲罰。

她感覺周文賓身體在發抖,不由一陣難受心疼,大哭起來,站起身來一邊哭一邊氣呼呼地說道︰「老爺,我敢說全天下的官宦公子,你兒子算是挺好的了,你還沒見過其他的呢,這樣還要打?方才是我逗著公子鬧,不怪他。我也知道我是文家親戚,你不好意思責罰,這樣吧,我走,別再打公子了!我給公子上了藥馬上走!」

周上達愣了愣,轉頭走了,周安也走了。

顧湘月忙將周文賓扶到床上趴著,看著他衣裳上透出來的血,不禁鼻子一酸,眼淚直往下掉。

「你說什麼走的話?」周文賓又疼又急,臉色發白,滿頭是汗,「你不知道父親脾氣,打完便算,你卻說要走,如何收場?」

「月兌下衣服來!」顧湘月勉強笑道︰「我走就走,有什麼大不了?有手有腳,我還怕沒地方生活?今天的事都是我連累你,我想以前秋荷姐服侍你的時候肯定不是這個樣子,她絕對比我穩重多了,所以她在你身邊誰都放心。別扭捏,我不給你上藥你自己上?你夠得著?以前你被打不也是秋荷姐給你上藥麼?這當口還講究什麼男女授受不親。來。」

她輕輕替他解開外衫與中衣,看他背上又青又紫,滲著血,又忍不住哭了出來,「要是早知道今天老爺回來,我哪里敢跟你鬧?這次打的嚴重了,起碼三個月下不來床,我看看上有沒有?」她說著要往下拉他中褲。

「別,湘兒!」周文賓忙推開她手,「男女有別啊!只是脊背疼痛,打了幾下,哪里三個月下不來床?這些都是皮外傷,幾日便可痊愈,我休息一陣還要去向父親解釋,你別走。你或許是有去處不愁,留下我如何是好?」

顧湘月道︰「我可怕死你爹爹了,以前我听文伯伯說老爺是好人,或許真是好人,只是太凶了。」

周文賓忍俊不禁,「我從小到大被父親打多少次了,你躲得開,我卻躲不開。若非父親的嚴厲管教,如今你見到的可就不是這樣的尚書公子了。我還記得七歲那年元宵老管家帶著我出去賞燈,我搶了一個比我小的孩子的燈,父親知道了,打了我一頓,教訓我不得佔著自己身份欺負別人。我怕父親,但不恨他,反而很感激他。今日之事,我想是父親誤會了,他之前所見的,皆是我與秋荷姐似姐弟一般彬彬有禮,秋荷姐長我六歲,但你我卻年紀相當,我想父親慢慢會理解的。況且他只是在家住幾日,他走了以後,我們不是一切照舊麼?」

他頓了頓又道︰「似府中這些姑娘,但凡父親在家的時候,個個循規蹈矩,說話輕聲細語,父親一走,馬上如同出籠的鳥兒。你往後也記得這樣做便可,在父親面前規矩些,知道麼?我今日若不提你是文伯伯佷女,定然也是一頓好打,你這身體可是吃得消的?」

「你不準起來!等好了再說,我不走就是了。」顧湘月拿了藥來,剛涂上去,周文賓痛得大叫起來,顧湘月嘻嘻一笑,道︰「誰讓你畫畫來打擊我,活該!」

周文賓微微笑道︰「這時幸災樂禍起來,你還有沒有良心?」

他見顧湘月要出去,突然想起來,輕輕喊了她一聲,伸手從枕頭下拿出一只簪子,「湘兒,這是我昨日給你買的,你不是喜歡荷花麼?」

顧湘月接過簪子,見簪頭用一片片銀箔做成荷花盛開的花瓣,花蕊是一顆圓圓的珍珠,做工十分精細,連花瓣上那些一縷縷的鏤空也一絲不苟。

她道︰「這個挺貴的吧?」

周文賓一笑,道︰「來,我替你戴上。」

顧湘月又遞給他,蹲下來趴在床頭,他小心地替她插在頭發上,端詳了一番,「很好看!」

顧湘月笑道︰「謝謝公子!」

為了避免暫時沖突,林婉蘭打發顧湘月去做三等丫鬟的事︰洗衣服。卻私下里對她說,府里的規矩沒那麼嚴,這本來就是暫時的事,讓她不用放在心上。

顧湘月听說她走之後田琳兒就到湘居侍候周文賓了,當下放下心來,安心洗衣服。

雖說林婉蘭只是交待她不過是走過場的事情,但她從未忘記過文林的話,在其位謀其政,她到哪個崗位都得做好本分工作,以對得起自己的良心,這樣別人也沒有抓她小辮子的機會,同時也報答周府收留她的恩情。

田琳兒抱著自己的鋪蓋到湘居時,周文賓正趴在床上看書,側目看了田琳兒一眼,又自顧自看書。

田琳兒才將被褥放在顧湘月床上,周文賓道︰「那是湘兒的床,她過些日子還要回來,少時我讓人替你搬床來放在那邊廂房,你住那邊罷。」

田琳兒滿月復委屈,只得將自己的被褥又提到外面放在椅子上,捋起袖子來準備干活,竹香卻跑了進來,著急地說道︰「公子,不……不好啦,老爺要將湘月與人換一副八寶琉璃屏!」

周文賓慌得坐了起來,牽動了背上的傷,疼得一頭虛汗,他忙著穿鞋子,「扶我過去!」

竹香蹲下來幫他穿鞋子,扶著他往外走,田琳兒忙道︰「公子,我做什麼?」

「你隨意!」周文賓扔下一句話,田琳兒呆呆地站著,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從心底漸漸彌漫開來,她哭不出來,緊緊地抿著嘴,一副倔強的表情。

周文賓在竹香的攙扶下來到客堂外,透過格子往里望,只見對方是個三十來歲的公子,一張瘦長臉,兩撇老鼠胡須,鼻子上還有一塊紅印。

他認識此人,是浙江巡撫嚴景龍之子嚴耒吉,平日里就是個紈褲子弟,招貓逗狗不學無術,旁邊還放著一副嶄新的八寶琉璃屏。這屏風確實價值不菲,首先琉璃已是難得,再加上屏風上所繪的花鳥山水等物都有金箔、玉石、珍珠、瑪瑙等等八種珍寶點綴,故而難得一見。

只不過這等東西對于周文賓來說,卻是俗不可耐之物。

周上達一直沉默,那嚴耒吉說道︰「世伯,小佷認為這沒有什麼可猶豫的,那湘月只是一個丫鬟,尊府丫鬟上百,少這麼一個也無甚要緊,您說是不是世伯?」

「誰是你世伯?」周文賓不顧身上疼痛,推門走了進去,「周家與嚴氏素無過往,世伯二字從何而來?」

他轉身對周上達說道︰「父親,若是以湘兒換了這屏風,便真應了人賤于物,不但讓湘兒心寒,更令家中上下俱都心寒,自此人人膽顫心驚,生怕自己也被換了這些俗物。我們看不看文伯伯面上且不提,只須父親答應了,以往父親教訓孩兒的話,皆是紙上談兵!倘若真如此,孩兒也只好學這位嚴兄做那紈褲子弟去了。」

嚴耒吉道︰「周世……世兄,你這是怎麼說話?你看我鼻子被顧湘月打的!」

周文賓笑道︰「這件事湘月倒是不曾向我提起,不過她為何打你,我毫無興趣知曉,她會無端端打你麼?我想你心知肚明!至于我怎麼說話,我周家若擺上這麼一道屏風,頓時書香頓去,銅臭滿屋,還勞煩嚴兄怎麼抬來的怎麼抬回去。」

周上達道︰「賢佷請回罷,舍下實在容不下這八寶琉璃屏,況且湘月那丫頭確實與我有些淵源,恕不遠送了。」

嚴耒吉只有悻悻然地讓手下抬著屏風走了。

周上達盯著兒子看了半天,「你是不是對湘月產生感情了?」

周文賓思忖片刻,道︰「父親,湘兒一向性格活潑,論昨日之事,也是孩兒戲筆逗她,素日並非如此不知守禮,父親對孩兒的責罰,理所應當。她到府上時對古籍一竅不通,到如今已能初解其意,大多時候孩兒只是教她讀書寫字,並未嬉戲。孩兒確實敬她愛她,但兩次向她開口皆遭她顧左右而言他,事實上她心中只有衡山。衡山人品文采般般勝過孩兒,只是家境清貧一些,由此可見,湘兒並非膚淺輕浮之人,還望父親明鑒。」

周上達沉吟片刻,道︰「湘月不是文家親戚麼?」

周文賓跪下來道︰「父親,孩兒有下情陳述。湘兒原不是文伯伯的佷女,當時她在溫州一客棧給人做工還債,誰知那老板早已蓄謀殺死妻子另娶一位寡婦,他將妻子殺死嫁禍湘兒,此案正是文伯伯審明,還了湘兒清白。當時湘兒苦于舉目無親,便央求文伯伯替她尋個去處。文伯伯尋思湘兒身世堪憐,但他又不肯衡山與湘兒生情,才將湘兒薦來家中。只怕嫂嫂不肯通融,這才信中稱湘兒是他佷女。這是文伯伯一番憐憫之心,還請父親莫要埋怨文伯伯。」

周上達道︰「你早已知曉湘月並非文家親戚了?」

周文賓道︰「湘兒第一次見我便毫不隱瞞和盤托出,足見她心懷坦蕩。她沒讀過什麼書,但人品端的令人敬重。這其間種種,孩兒不敢隱瞞父親。只是懇求父親不要趕走湘兒,她雖不是文伯伯佷女,到底也是文伯伯一番人情,請父親切莫因此傷了與文伯伯多年同僚的情分。」

周上達點頭微笑道︰「我怎能不了解你文伯伯?你嫂嫂治家嚴謹,他唯恐你嫂嫂不肯收留湘月,也在情理之中。此事知便知了,我是不會向你文伯伯說起的。看來我昨日是打錯了你,即使你不來,我亦不會答應那嚴耒吉。湘月這丫頭倒是有些眼光,她若瞧中了你,我是不管門不當戶不對,只怕誤了人家姑娘,你哪里比得上衡山?我知道你嫂子打發了湘月去洗衣,仍然讓她回湘居罷。兩日後我便回京,你還不快回房養傷?秋闈就快到了,多用功讀書,別再嬉戲了,知道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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