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古今 離別之苦

作者 ︰ 斷橋月

她想回去了。

當無法與自己心愛的人廝守,卻又對身邊的人心懷愧疚時,唯一的出路,只能是離開吧?

她不是對周文賓一點感情都沒有,江南多少未婚女子心目中的如意郎君,會錯得了嗎?都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周文賓俊美、多情、溫和、大度、才華橫溢,還有什麼可挑的?

但她不願嫁他,是她當他是哥哥、是良師益友,但就是沒有沒有男女之間的感情。

這一晚,顧湘月沒有睡覺,她若睡過去,那就不知到幾點了,萬一第二天周文賓一整天都不出去,她還怎麼走?

熬到東方剛露出魚肚白,她悄悄地從小門走了,帶了一件換洗衣裳和自己這些日來一文沒用的月餉共二十兩銀子,還有文徵明的信。除此之外,連同府中給她的首飾衣服、她進府時給她的八十兩銀子、周文賓送給她的荷花簪子她都放在了床上沒帶。

她身上唯一的首飾,只有文徵明送給她的耳墜。

晌午,她已站在了蘇州的碼頭,她要去找文徵明討那玉佩。

沒有玉佩,她怎麼離開這里?

但她根本就不認識路。

初到文府那次,是在唐寅家喝醉了被人抬了去的,由杜頌堯府回文府,又是坐轎去的,一路上她只顧哭了。文徵明那日送她與周文賓到碼頭乘船回杭州,也是坐著轎子。只有去杜府時是自己走去的,卻因跑的太快了,也沒記住道路。找了好幾個人問過,才問出來。

站在文府前,她心跳又開始加快了。

她站了一會兒,只見一乘轎子往北邊過來,這里只有文府一家人,必是來拜訪文徵明的。

顧湘月忙躲到了府前河邊階梯下,在她沒想好措辭之前,她還不想被文徵明看見。

從轎中出來個四十歲左右的男子,上前敲了敲門,徐伯出來開了門。那男子遞上一張拜帖,笑道︰「老管家,我是俞諫,從京城回來探親,特來見文公子。」

顧湘月從河堤探著頭看,心中暗想道︰「你這老不修,不早不晚來找小書呆,你若有事在文府呆上一天,豈不是讓我在這河堤杵上一天?」

沒一會兒,文徵明走了出來,他穿著一件破舊的淺灰色布袍,出門一揖道︰「俞叔叔遠道而來,小佷未曾遠迎,伏乞恕罪。」

「賢佷快別多禮,」俞諫忙扶住他,笑道︰「我因回紹興探親,路過長洲特來看你,令尊托我帶來二百兩銀子作家用。」

他說著就要往外拿錢,文徵明又是一揖,道︰「叔叔一片盛情小佷感激不盡,但家父任溫州知府以來,蒙當地百姓愛戴,送‘廉吏’之名,身無受賄之物,年無結余之財,只有區區微薄俸祿,何來這二百兩家用?定是叔叔自己所出,小佷不敢收受。」

俞諫道︰「賢佷太客氣了,我是听說府中清貧……」

「小佷並不清貧!」文徵明微笑道,「俞叔叔一定是誤會了。」

俞諫指著他衣裳道︰「那賢佷為何穿這破衣裳?」

「早上落了場雨,這才翻出舊衣來穿。」文徵明道,「小佷只道今日足不出戶,斷不會失禮于人,方才唯恐叔叔久等,因而未曾更衣迎接,還望叔叔見諒。」

俞諫嘆道︰「你這孩子,與你父親一般,倔得緊。你既不肯收,我也不便勉強。我尚有要事在身,就不多留了,倘若他日有難處切記告訴我。」

「多謝叔叔!待叔叔公事完了,還請降趾寒舍,容小佷一盡地主之誼。」文徵明一揖作別。

顧湘月見轎子走了,文徵明轉身要進府,忙喊了一聲「小書呆!」跑了過去,兩人四目相對,都是臉紅,顧湘月囁道︰「對不住,文公子,我平日只在心里喚你小書呆,一個不留神就喊出來了。」

文徵明暗中微微嘆了一口氣,道︰「其實姑娘喚我什麼我都高興……」

周文賓猜測得不錯,文徵明確實是喜歡顧湘月的。

他自認識顧湘月以來,所看到的她,不是失禮于人就是莽莽撞撞,與他心中一直向往欣賞的那種出口成章如洛神出水一般的女子簡直是邊都沾不上。

雖說她一點也不具備他心中未來妻子的標準,但他竟然就在走出書房看到她摔倒的那一瞬間,突然心中生出了疼惜的感覺。

經過再次相遇,他發現自己對她的了解有些片面了,她性情直爽,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她本質淳樸善良,會為別人著想。她很樂觀,對他來說,她就像解語花忘憂草一般,仿佛她在身邊嘰嘰喳喳晃來晃去,所有的煩惱都會憑空消失。那麼動情的化蝶故事,確實被她說得如流水賬似的枯燥乏味,但他喜歡那個故事。

可惜他心中所有的感情,都隨著想起父親的家訓,而深深地壓了下去,他是個理智冷靜的人,一向如此。因此對周文賓的試探、顧湘月的委婉表白,他只能裝作懵懂不知。

甚至在杜府答應王老相國說親,也只是因為他想徹底讓自己死心,也讓顧湘月死心,因為他看得出來,周文賓喜歡顧湘月。

他不能娶她,何不成全她與周文賓?

顧湘月忍俊不禁道︰「你喜歡我叫你小書呆?」

文徵明默然片刻,道︰「湘月姑娘,你怎地來了?是逸卿讓你來的麼?」

「你這小書呆,別人送錢為何不要?」顧湘月曾听席間眾人聊天,知道文徵明平日里以賣字畫貼補家用,實在是不寬裕。

文徵明微笑道︰「無功不受祿,姑娘請家中說話。杭郡至長洲半日水路,姑娘想必還未曾進食,正好我也還未用飯,讓英嫂隨意做幾道小菜,一起用些可好?」

顧湘月本想拒絕,她越看他就會越不舍得離開,但想到這就要與他告別,實在不舍,默然點了點頭,跟在他身後走進了文府。

她走在文徵明身邊,一路欲言又止,而他不時看她一眼,卻不知該從何說起。兩人沉默著來到苑中石桌旁,文徵明道︰「姑娘請稍後片刻。」

他離開去廚房囑咐英嫂隨意做幾道菜肴,又折回來坐在顧湘月對面,溫言道︰「姑娘此次前來,不知所為何事?」

「我要走了!」話一出口,顧湘月鼻子一酸,眼圈也紅了,這一走,就是永別了!她幽幽地看著他,恨不能將他打昏裝麻袋里一起帶回她的那個年代,「以後一輩子都見不著你了,這次來向你道別,想……想向你討件東西作念想,我是直性子,可拐不來彎。我就是喜歡你,見不到你人看看東西也好,我戴著的耳墜是你送給我的,但這是你的謝禮,我還想要一樣。」

文徵明好生意外,道︰「姑娘要去何處?回家鄉麼?逸卿知道了麼?他怎肯放你去?」

「你別管,你就說給不給吧。」顧湘月說道,

「給!」文徵明道︰「姑娘想要什麼?但凡我有。」

縱使顧湘月心中多麼傷感,也不由噗嗤一笑,「讓給就給,我說把你給我,我把帶你回家呢?傻瓜!」

文徵明滿臉通紅,道︰「姑娘請說。」

「我要你那塊玉佩,你肯給麼?」顧湘月指著他系著的絛帶上的那玉佩,「我知道這玉佩值錢,你舍得麼?」

文徵明心中不是沒有猶豫,只是稍縱即逝,那玉佩是他祖上傳下來的,只是在他心中,多麼貴重的東西也比不上人。

他解下玉佩遞了過去,「姑娘當真往後再也不回來了麼?」

顧湘月黯然地點了點頭,眼楮中已盈滿了淚水,卻勉強一笑道︰「小書呆,你跟我說句老實話,你是不是也有一點點舍不得我?就一點點?公子說你寫給我的信中那首詞的意思是有些喜歡我的,是不是這樣?我這人心里憋不住話,你不習慣也沒關系,反正我以後也不煩你啦!或許你還是有一點喜歡我的,對麼?否則以你的為人,根本不會讓我進府來這樣和你獨處說話,是麼?我不是想纏著你,只是這樣走了以後心中也是高興的。」

文徵明躊躇半晌,道︰「湘月姑娘,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你為何再也不回來了?可是因我與吳家聯姻麼?我在信中曾勸姑娘,逸卿何嘗不是姑娘托付終身之人?你卻為何執意要走?」

顧湘月听他說話溫柔,越發難受,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你哪里知道我的苦衷?今日既然將話說開了,我也不在乎了,公子是願意娶我,他說我不能嫁給你,嫁給他湊合湊合也不錯,但我知道他心中還裝著曹嵐姑娘,我心中又裝著你,這樣貌合神離的夫妻不是太奇怪了麼?做他的妻子豈不是太委屈了他?古人不是說妾心古井水什麼的,我回去也不嫁人,我終身不嫁。」

文徵明微微一嘆道︰「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貞婦貴殉夫,舍生亦如此。波瀾誓不起,妾心古井水。湘月,我與你既無信約又未成親,你實在無須如此苦自己。」

他抬起手來想拭她臉頰上的淚水,英嫂剛巧抬著飯菜過來,他又放下手來。

英嫂奇怪地看著兩人,文徵明道︰「英嫂,煩去銀月樓買些鹵牛肉燒雞饅頭這些,少時讓湘月姑娘帶走。」

他取出五兩銀子交給英嫂,英嫂連聲答應著笑吟吟地去了。

他看著顧湘月說道︰「湘月姑娘,回鄉的路費夠麼?」

顧湘月默然點了點頭。

這頓飯,兩人都食之無味。文徵明只隨意吃了兩口便放下了碗筷,靜靜地看著顧湘月,幾次欲言又止。

她也怔怔看著他,眼前他的俊秀面容漸漸模糊起來,她輕聲道︰「你……你保重!」一咬牙起身就走,她還有父母,她不能自私,只是轉過身來眼淚就奪眶而出,心揪得發緊,一陣陣抽痛。

文徵明猛地站起身來,他想開口叫住她,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又頹然坐了下來。

他怎能告訴她,他並不是不懂拒絕的人,如若他對她沒有半分心動,絕對不會熬夜作畫時留她在書房。如今,他又怎能告訴她,他心中是多麼希望她留下?但他不能娶她,又有什麼資格勸她留下?

顧湘月怔怔地坐在河堤邊,哭得眼楮都腫了。她第一次這樣愛上一個人,卻要與他永不相見,心也幾乎碎了,魂也似乎丟了。

月亮隱在灰紅的雲層中,看來還要下雨,顧湘月將玉佩取了出來,抬著對著天空看。

這確實是那塊神奇玉佩,呈橢圓形,中間是實心的,周圍是鏤空芙蓉花,但此時卻不見玉中有彩光流動。她拿著那玉佩晃動,口中道︰「玉佩姑女乃女乃,求你顯靈把我送回去吧。你要是猶豫不決,可就坑苦我了,我好容易才下定決心與小書呆永別的。我知道你有神通,你快點發光吧,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那玉佩哪里理睬她,依然如故。

「難道我得跳到河里去才奏效?」顧湘月猶豫著,

冷不防手上一空,玉佩已讓人奪了去,她轉身看到許漠,他衣裳襤褸,頭發散亂,一臉污垢,跟個叫花子沒什麼分別,不由詫道︰「你怎地這副模樣?」

許漠冷冷道︰「還不是拜你與周文賓所賜?我真是看清了你!周府人將我趕了出來,一文錢都沒有給我!一定是你心中懷恨,唆使他們這樣對我。顧湘月啊顧湘月,好歹我們也是一起來到明朝的人,你就這樣狠心?」

顧湘月道︰「我哪里叫周府的人這樣做了?我就是這樣想,我也沒有這麼大的權力,我在周府就是個丫鬟,能使得動誰?你這麼大個人,難道不知道社會上本來就是這樣,你在周府是新人,他們欺負你,瞞著周公子,又有什麼奇怪?你別什麼事都把別人想得跟你一樣陰暗。」

「你盡管罵!」許漠冷笑道,「你想獨吞這塊玉佩偷偷自己一個人回去?做夢吧!你不是喜歡周文賓嗎?我成全你,把你留在這里!包袱里是什麼?給我!」

他伸手搶顧湘月的包,想翻出點什麼,顧湘月哪里肯給?那里頭有文徵明寫給她的書信。

許漠急惶之下,一把將顧湘月推進了河中,還搬了兩塊石頭照著她所在的位置砸了下去,似乎打中了她,見河邊有人過來,急忙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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