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顧湘月從繡月樓垂頭喪氣地走了出來,她實在沒有料到周文賓會因為跟她賭氣真的留在青樓里。漫無目的地走到河邊,坐在那兒想心事。
是她自己將周文賓推進繡月樓的,何況她哪有資格管他是不是風流,但她就是有些不開心。周文賓越是這樣,她覺得自己虧欠他越多,有時是她自己胡鬧,但她鬧過之後又會有些恨自己。她覺得自己什麼都做得不夠好,卻又不知從哪里改變起。
這時,視線里出現幾個人,朝前的一個人邊跑邊放紙鳶,後頭幾個人慌里慌張地喊著︰「公子,仔細摔著。」
顧湘月看得好笑,這個公子年紀看起來大概也二十七八歲了,卻滿臉歡快的笑容,就像一個頑童一般。後頭的人像是管家模樣,明明是陪著主子玩的,卻一心只留意這位外表成熟心智六歲的主人的安全問題,她猜想這位公子大概是個弱智。
她還不想回家,所以她迎上前去,道︰「你手勢就不對,這樣風箏放不高的。」
那公子一愣,听了下來,道︰「你會放麼?」
「放風箏有什麼難?」顧湘月從他手中接過線軸來,剛接了過來,那風箏直線下落,掉進了河里,那公子不願意了,道︰「你賠我紙鳶,否則……否則我便罰你做苦役。」
听他說話,顧湘月更相信他是一個心智很幼稚的成年人,心想反正陪他玩就是了。她說道︰「我會做比這個更漂亮的,只是沒有材料。要做這個,得有竹篾,還要畫,麻煩得很,一時也找不到這些材料,不如我們玩紙飛機罷!」
這公子一愣,道︰「紙飛機是什麼東西?」
顧湘月道︰「有紙沒有?我要硬一些的,我不要宣紙那種柔軟的。就像……就像奏折那種紙比較好。」
這公子笑道︰「你見過奏折?」
顧湘月在父親房中見過,但此時她不想說出來,只道︰「我想象的,奏折肯定是那種。」
這公子對身邊人道︰「快快找來。」
在河堤邊坐了下來,顧湘月道︰「你叫什麼名字?」
這公子想了想,道︰「朱壽。」
「國姓啊?」顧湘月道︰「我叫小南,交個朋友。」
朱壽一笑,道︰「你說話真有趣,你陪我玩,我就與你做朋友。」
顧湘月笑道︰「我會玩的可多了,你找我玩就對了。」她看到去找紙的隨從一路小跑氣喘吁吁地回來,接過他們拿來的紙,折作兩半,撕成兩片正方形的紙,遞給朱壽一張,「你跟著我折。」
她一步步地教朱壽折了個紙飛機出來,對著嘴呵了一口氣,飛了出去,只見那紙飛機繞來繞去,朱壽跟他的隨從看得目瞪口呆,頭一次見到一張紙還可以飛這麼久的,而且還可以拐彎。
顧湘月的紙飛機落地後,朱壽也照做,對著自己折的呵了一口氣,把紙飛機飛了出去,卻飛了個拋物線就掉在了地上。他奇道︰「為什麼要對著這紙呵一口氣?」
顧湘月道︰「實際上也很沒什麼正式的說法,只是我們那兒的人都有這習慣。」
朱壽道︰「那我的為何飛不了那麼久?」
顧湘月道︰「這就看運氣了。事實上折法都差不多,你也可以在折的過程中稍微改變一點點,但大體形狀不能改動,它這個原理是看跟風跟空氣的配合度,配合的好了就飛得久飛得高,但這個就是靠運氣。」
朱壽听完她解釋,興高采烈地把隨從拿回來的紙全部拿了過來,坐在河堤上跟顧湘月一起折了不少紙飛機。
兩人一直玩到天都黑了,朱壽道︰「你跟我回家繼續玩罷,我想看看你還會些什麼新奇玩意兒。」
顧湘月皺眉道︰「男女……」她本來想說男女授受不親的,猛然想起自己眼下是小廝裝扮,忙收住了後面的話,改口道︰「我家老爺知道我不回去要罵我的。」
「他不敢罵你的。」朱壽笑道,「我知道你是女子,你放心,我只是想與你玩耍,至于男女之事,你若不願,我斷然不會勉強你。」
顧湘月一愣,道︰「原來你不是二百五?」
朱壽道︰「什麼是二百五?」
顧湘月想了想,道︰「在我們那兒是褒獎的話,就是指這人雖然外形是成年人,但性格卻很像小孩子,不懂成年人的想法,意思就是很單純。」
「有所偏頗了,」朱壽微笑道,「我是喜歡玩耍,但我並不是不懂世故。你還是跟我回去罷,我的家很大,完全有別的房間讓你歇息,而且我敢說你家老爺不會罵你。」
顧湘月道︰「你保證?」
朱壽笑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顧湘月也是膽子大,跟著這朱壽就回去了,一直走到紫禁城門口,她一下子反應過來了,道︰「你是明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
旁邊的人喝道︰「放肆,你敢直呼聖上名諱!不要命了麼?」
正德擺了擺手,「不要嚇了她。小南,朕一言九鼎,斷然不會為難你。」
正德是歷史上有名的愛玩天子,對絕對沒有對游玩這麼上心,這一點顧湘月倒是很放心,何況她跟朱秀玉處得很熟,毫不避忌地跟著正德就進宮了。
正德讓人拿了許多新奇東西來陪著顧湘月玩,顧湘月又教他用手帕折老鼠、用紙折青蛙、教他做羽毛球跟拍子並教他怎麼打……玩了小半夜,顧湘月困得呵欠連連,道︰「我不玩了,皇上,你把我送到公主朱秀玉那兒去吧,我跟公主很熟,想跟她聊聊去。」
正德便叫了太監來吩咐將顧湘月送到永和宮長泰公主那里,顧湘月才走了兩步,正德突然叫住她,說道︰「你想做朕的妃子麼?」
顧湘月嚇了一跳,腿一軟差點跪了下來,道︰「皇上,咱們明明說好的,你不勉強我。我是配了人家的,如果你不封我,我還可以經常來陪你玩,我隨傳隨到怎麼樣?你非要封我,我就只能一頭撞死了。」
正德有些詫異,道︰「你許配的何許人?」
顧湘月道︰「溫州知府文林文大人的兒子文徵明。」
正德想了想她的話,點頭笑道︰「好罷,準奏!」
顧湘月忍俊不禁,笑著施了一禮道︰「謝皇上賜婚。」
因此這一晚她宿在了朱秀玉房中。
周文賓听她講出來,卻是一身冷汗,道︰「你說得輕松,我听來卻心有余悸。那時我只是稍稍對你生氣,你便說伴君如伴虎,你可知真正的伴君如伴虎是什麼?」
「我知道!」顧湘月一笑,勾著他的手臂,靠在他肩上,「你放心,除非皇上下旨讓我去陪他玩,這個不能違抗,否則我絕對不再跟他有任何聯系了。」
之後,正德並沒有再找過她。事實上這皇帝可玩的多了,那一天也只是他人生之中新鮮的又一天,他放下得很快,因為顧湘月算不得絕色美人,而且他已學會了顧湘月教他的那些新奇玩意兒,說出封顧湘月為妃只是一時興起的念頭。
三年即使如何漫長,還是不經不覺地過去了。
無論是顧湘月還是文徵明,甚至是文老太太,都是數著日子過的。三年一到,文老太太便催促兒子馬上迎娶顧湘月過門,文徵明何嘗不希望如此,但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再拖一拖,對母親說道︰「孩兒已答應了林伯伯進京做官,這算是嘗父親的一個心願,至于親事,還是暫緩一緩為好。」
老太太道︰「湘月那丫頭等了你三年,你就說你還要她等你多久?你先把話給我放這里,到時候做不到我才好收拾你。」
母親一向溫良賢惠,難得有如此小孩子脾氣的時候,文徵明啼笑皆非,想了想笑道︰「以一年為期,孩兒必娶湘兒。」
帶著簡單的行李和文慶,文徵明又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
周文賓提早便算著時間到碼頭等著好友。本來文徵明答應去禮部尚書府住,但一听說顧湘月還在京城,道︰「前次她信中不是說打算回杭州了麼?「
周文賓一怔,笑道︰「你不曾收到我的信麼?她的話你也信得?她說要陪你在京城,直到你辭官歸田。」
「那我還是不去府上了,」文徵明說道,「我與她有婚約以來,屢屢相見已屬非分,若住在同一屋檐下更是逾矩,我哪有面目見令尊老大人?只須她一切安好,我便不去見她了。」
「話不是這麼說。」周文賓道,「你我知交多年,我在京城有家,卻讓你寄人籬下。我倒不是怕別人說我薄情寡義,你在他處,生病無人照料,飲食起居不定,我如何放心?至多我讓湘兒回杭州就是了。」
文徵明笑道︰「你休要說大話,你能讓她回杭州麼?」
周文賓哈哈一笑,道︰「你我半斤八兩!我無非再忍受她一段日子,你卻要忍受一生,你不是甘之如飴?」
說了好久,文徵明就是不同意入住周府,周文賓也只得作罷。
回到家中,顧湘月迎面就問︰「小書呆還是不肯來麼?」
「衡山不肯來。」周文賓笑道,「他一向循規蹈矩你莫非不知?你與他有婚約,住在一起確實不合適,他住在刑部尚書林大人府中,你也不必擔心。」
顧湘月急了,道︰「那還不是寄人籬下麼?哪有自己家舒服?」
「自己家?」周文賓似笑非笑,「你與衡山還未成親,這便成自己人了?」
顧湘月回到房中,總是坐立不安,文徵明近在咫尺,她卻不能看到他,好容易等了三年,才等來他守孝期滿,誰知還是不得相見,他的嚴于律己,真是讓她又愛又恨。
這期間,雖說偶有書信往來,只是從不曾見面,文徵明又是那麼招那些千金小姐喜歡的一個人,誰知他心意會不會有所轉變?他拒不見她,難道是變心了麼?
顧湘月坐立不安,卻又不方便涎著臉去問個明白。她倒想效仿上次在杭州那樣讓竹香偷偷去約他出來相見,然而作為尚書千金,這事只可一而再,不可再而三,否則只怕次數多了,連周文賓都會瞧不起她這個「不知羞恥」的妹妹,她不想再讓周文賓生氣。
來京城的第二天,文徵明便入翰林院任待詔。這待詔一職,只是九品,負責整理掌抄國史,官階雖小,卻又每日都必須要到翰林院守著。但他第一天就沒見著皇帝,說是龍體抱恙。下朝時與周文賓一起走,好友同朝為官,這是文徵明唯一高興的事了。
兩人一路閑聊出了宮門,文徵明道︰「听說皇上病了?」周文賓看看左右,輕聲道︰「听說聖上出宮游玩,掉下了河,已是不行了,躺了幾日,吃了多少藥還是一日不如一日!」
文徵明驚得目瞪口呆︰「這真是……這真是咄咄怪事!」
周文賓笑道︰「朝廷之事,與你我何干?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衣,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這瑰麗堂皇之殿宇尚不及文伯伯那干淨的清水衙門。不說這些了,明早你我在東直門外見,一同進宮。那兒我知道一家粥鋪,做得十分美味,如何,妹夫?」
文徵明一愕,滿臉通紅,道︰「逸卿!」
周文賓笑道︰「湘兒昨日說了,你寄人籬下,哪有自己家舒服?搬過來罷,衡山,你當真不怕湘兒相思而死?」
文徵明沉默不語,這三年的日日夜夜,他無不掛懷著未婚妻子,她的一顰一笑,從來就沒有離開過他的眼前。但進京為官前途未卜,他只想留些時日來決定下一步的路,究竟是繼續做官,還是回江南從此筆硯生涯?在這個人生的岔路口,他實在靜不下心來,況且也不可能在京城完婚,倘若此時前往周府居住,與顧湘月朝夕相對,期間倘有不慎,清名盡毀,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怕的就是不能自持。
他還是拒絕了。
他向周文賓深施一禮,道︰「逸卿,請給我一年時間,我已向母親稟明,只須了父親心願,我便迎娶湘兒。願你能理解我一番苦衷,湘兒等了我三年,洞房花燭何等大事,我怎能在此茫然未明之際匆忙娶她?」
周文賓先是一愣,頓時明白了文徵明的心思,他解頤一笑,拍拍文徵明的肩膀,道︰「衡山,若論天下知你者,除卻周逸卿,尚復何人?你放心,湘兒那邊,我自會為你解釋。」
文徵明回到林府,吃過晚飯正打算去找林俊請教一些宮里的規矩,到了門口,卻听一女子道︰「爹爹,可以將這封書信給女兒麼?」
他一陣尷尬,本來踏出去的腳又縮了回來。他原不知林俊的女兒也住在京城,早知如此,還不如去周府。同樣都有女眷,一個是未婚妻,一個是不認識的年輕小姐,究竟與誰同一屋檐下更容易讓人詬病?即使他與顧湘月朝夕相處忍不住做下錯事來,但一切責備兩人的聲音都會隨著成親而煙消雲散的。
又听林俊笑道︰「玉陶,你也覺得衡山字寫得好是麼?」
「何止字好,人也好!」那林小姐聲音細若蚊子,林俊呵呵笑道︰「女兒心意,為父已明白了,你且去罷。」文徵明忙轉身要走,林玉陶已然走了出來,看到他行了一禮,臉紅撲撲地去了。
文徵明只得硬著頭皮走進去,林俊道︰「賢佷來得正好,我正要問你可曾婚配?」
「小佷已有婚約,正是好友逸卿的妹妹。」文徵明忙道。
林俊一臉失望,卻點頭道︰「嗯,算得門當戶對,但不知賢佷要娶幾房妻妾?」
文徵明道︰「一妻足矣!」
林俊又是贊嘆又是惋惜,沒再說什麼。
次日,正德皇帝仍未上朝。
早早的就有個人過來找文徵明,自稱是首輔大人張璁親信陳潼,他將文徵明叫到屋外,說道︰「文公子,我們大人一直不曾忘記令尊對他的提攜之恩,總是說如今他能夠坐到首輔之位也是多虧了令尊文大人,如今文公子來到翰林院,張大人好不歡喜,他讓我轉告公子,公子若有意做他門生,只須明早讓他看到東直門外從南往北數第七株柳樹上系了絲帶,那麼往後公子的事便是張大人的事,看在令尊的面上,公子的前程全在張大人身上了。」
那時,張璁在溫州餓昏在地,是文林接濟了他,看他是塊讀書的材料,將他薦到好友太常寺少卿、中憲大夫王貞家中教導王貞的兒子王寵,三年後,張璁參加科舉中了進士,這段往事文林曾經對兒子說過。
張璁雖與文家交情不淺,但他的為官之道,卻不是文家父子所苟同的,他一路諂媚溜須、左右逢源,在復雜而凶險的官場中保住了性命,並且一直做到首輔大臣的位子。
有張璁的庇護,文徵明在京城自然再不會受人欺負,甚至可以步步高升,將來也許有機會位極人臣。但張璁的為人,卻是正直耿介的文徵明所不齒的。他絕不會為任何事而違背自己的良心,更何況黨爭何其危險?稍有不慎便會丟了性命,即使文徵明不怕死,他卻怕做了張璁的門生,有朝一日會騎虎難下,在無意中做了那助紂為虐之人,幫張璁害了別人的性命。
因此他略一思索,微笑道︰「張大人將當年先父對他的小小幫助記掛于心,卑職深感厚情。如今張大人肯關照卑職,卑職更是感激不盡,「他左右看看,輕聲道︰」但卑職心想,這件事只怕也是不能為人所道的,雖說報恩其實堂堂正正,但人言可畏,卑職想張大人應該也有所顧慮罷?」
這人笑道︰「文公子當真是聰明非常!我是楊一清楊大人府上的,平日明面上跟張大人並無往來,因此今日我來找公子,也不會有任何差池,張大人對公子真是沒話說,來之前大人就已考慮周全,大人說了,即使不能報文林文大人的恩,哪能明目張膽地將公子拉下水,讓公子做了他人的眼中釘肉中刺?這才讓我來找公子。公子請仔細想想,我是楊大人府上的,別人看了,明面上公子是楊大人的人,那麼跟楊大人一路的那些人自然不會找公子的茬兒,另外暗里張大人會招呼他這邊的人多多照顧公子,則公子兩邊都能周全。但我也不能久留,這就走了,其間種種,還請公子守口如瓶,張大人等著公子好消息。」
文徵明微微一笑,拱手道︰「慢走!」
他要的就是這人的這番話,既然不能讓人知道,他願不願意拜入張璁門下又有何關系?難道張璁還能明目張膽地為難他這新入翰林的不入流小官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