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著老鴇來到樓上一間房門前,老鴇輕輕地敲了敲門,道︰「若晴,客人來了。」里頭一點聲音也沒有。
老鴇又溫言道︰「若晴,今日這位公子你若不肯見,往後定會後悔的,他是今次狀元郎周文賓周公子啊。」
她話沒說完,里頭冷冷地傳出一個銀鈴般的聲音︰「我今日身體不舒服,任何人都不想見。」
周文賓听了這話正中下懷,忙道︰「若晴姑娘身體不舒服,我便不打擾了。」
他轉身要走,房中又道︰「且慢!我有一上聯在此,苦思不得,公子請賜下聯。」
周文賓無奈只好道︰「姑娘請說。」
房中沉默片刻,道︰「逐艷尋芳,何敢妄稱才子?」
周文賓一愣,他原以為這位姑娘定是思索一個非常難的上聯想來難倒他,誰知竟是罵他「既然是來尋花問柳的,又何須假稱自己是知名才子?」
他想了想,答道︰「我想姑娘誤會了。有求必應,只緣相悅美人。文賓告辭了!」
門無聲開了,一位女郎站在那兒,詫異地看著周文賓。
她粉黛未施,秀發也只是松松地挽著,任何首飾都沒有,一張容光照人的瓜子臉,柳眉杏眼,穿著月白色上襖豆青色下裙。這般天生麗質,只怕放在江南也是數一數二的。縱周文賓閱人無數,也看得呆了。
老鴇抿嘴一笑,自行離開了。
若晴道︰「公子下聯指的美人是何人?」
周文賓嘆道︰「是我那刁蠻妹子。實不相瞞,今日本是帶著扮作小廝的妹子出來玩耍,怎知走到此處,卻被姑娘們拉了進來,舍妹不曾見識過如此情形,心生好奇,便將我推了進來。方才我心中與她賭氣,這才留了下來。不敢攪擾姑娘,這就告辭了。」
「公子留步,」若晴襝衽一禮道︰「方才誤會了公子,還請公子恕不知之罪。」
周文賓連忙還禮,道︰「小生來得唐突,驚擾了姑娘,該小生賠禮才是。」
若晴道︰「久聞公子擅長隸書,肯對小女子指點一二麼?」
她作了個手勢,周文賓只好走進了房中,這姑娘確實不愧為花魁,有一副傾國絕世的容貌,但他一向無意歡場女子,雖對她的天香國色有些許心動,卻並不想留下。見若晴出去吩咐丫鬟送酒菜來,忙道︰「姑娘,我擔心舍妹頑皮惹出事來,實在無心久留。」
若晴回過身來,微笑道︰「既來之則安之。公子方才與令妹賭氣留下時,便該有此準備才是。令妹既作小廝裝扮,想來也沒甚要緊。公子請坐。」
周文賓道︰「姑娘既然這般說,我若再推辭,便是不識抬舉了。」若晴嫣然一笑,取了自己寫的字請周文賓指教,她的隸書寫得頗具火候,周文賓仔細看了一遍,笑道︰「實在沒什麼可指教的,姑娘寫得勝我百倍。」
「公子太謙虛了!」若晴看丫鬟送來酒菜,輕輕坐了下來,待酒菜上完丫鬟退下後,兩人一時俱都無語,若晴倒了一杯酒放在周文賓面前,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默默喝了,酒意上臉,本來白皙的雙頰就如抹上了淡淡一層胭脂,桃色似暈,眼中也浮上了淺淺淚光,半迷蒙半嬌怯地凝視著周文賓,「公子可知我為何喜歡隸書?」
不等周文賓回答,她自問自答道︰「因為公子擅寫隸書。」
周文賓也不知如何回答,尷尬地舉起酒杯來喝了,這酒入口香遠醇厚,他微微一怔,道︰「這是女兒紅麼?」
若晴道︰「我來到這里的時候,正是十二歲,我悄悄地為自己埋下了這壇酒,到如今不過六年光景,雖不久遠,今日卻也可以喝了。」
周文賓道︰「姑娘此話怎講?」
若晴又替他斟滿一杯,自己又倒一杯,舉起酒杯來,「今日正是若晴十八歲生辰,請公子再滿飲此杯!」
周文賓笑道︰「原來今日是姑娘生辰,但我不曾備下賀禮,只好僅以此酒恭祝姑娘福壽安康。」他端起杯子來一飲而盡。
若晴站起身來走到琴前坐了下來,自顧自彈了起來。
周文賓是四子之中最擅音律的,但若晴彈的這曲子他卻听不出來,只是其中前段心酸,後半段的旋律卻歡快起來,仿佛有滿腔的喜悅在向人傾訴著,他甚至能听到銀鈴般的笑聲。
一曲奏罷,若晴又回到了桌前,輕聲說道︰「你一定以為我會說一個曲折悲慘的身世博取同情,其實我不知道自己來自何處,姓甚名誰,甚至不知為何會來到繡雲樓。然而我過得並不淒苦,十二歲我就在這里學跳舞彈琴,十五歲時我被封為京城花魁,鴇母對我千依百順,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不管是京城的也好,外地來的客商也好,無數男子只為見我一面,一擲千金。我雖身處污穢之地,卻也有自己的清高,我只見那些有才華的人,即使他們出不起錢,而那些商賈,願意出錢讓我從良,我卻不予理會。也許公子要問,既然我自詡高潔,為何不願從良,是麼?」
周文賓正听得入神,忽听她發問,沉吟片刻,道︰「文賓不敢妄言,想必姑娘定有自己的一番思量。」
若晴抿嘴一笑,又繼續道︰「公子說得不錯。我不是不肯從良,我甘付一生,只願等來我心中的那個人。公子大概不敢相信,我如今始終不曾梳攏,正是在等待我心里的這個人。」
她自倒了酒喝了,臉色愈發紅暈,眼波流動,更增千分嬌媚萬種風情,「三年前,我迎來一位客人,他很有才華,他的詩,讓我心生欽慕,但我只願與他結為異性知己,卻怎麼也不肯答應他為我贖身娶我為妻,因為他還不是我想等的那個人。與他認識後的第三日,他邀我參加一個聚會——那是一個文人在一起談詩論文的宴會,去的不止是我,還有別的姑娘,或跳舞、或彈琴、以助酒興。就在那晚,我終于見到了我夢中的人兒,可是整晚他一眼也沒有看我。他才高八斗、溫潤如玉、妙語連珠,加之身份高貴,使在場諸人眾星捧月一般,這也許是他沒有注意到我的原因罷。之後,我再不曾見過他,雖說我知曉他的姓名他的身份,但我與他之間,卻隔著屏障萬重,他讓我第一次生出卑微之感來,甚至我偶在練字時寫他的名字也彷佛是褻瀆了他……」
周文賓微微皺眉,道︰「姑娘太過妄自菲薄了,既然姑娘肯為他守身如玉,何不央中間人去說上一說,未必他便會拒姑娘于千里之外。」
若晴又是一笑,點了點頭,道︰「公子說的何嘗不是若晴心中所想?那時我雖覺得論身份與他實在是有若雲泥之別,但究竟心中愛慕難解,也不禁生出自不量力的想法來,于是我左思右想,寫了一封信給我那異性知己,委婉地表明了我這番心思,只因他與那位公子正是至交。誰知信去後,卻如石沉大海,這些年,別說那位公子,便是我這位異性知己,我也不曾見上一面,既遭蔑視,我豈能再自取其辱?我只盼著好歹見他一面,親自問個明白,他朝尋個姑子庵,了此殘生也就罷了。」
周文賓寬慰道︰「想是信在途中丟了,你那位異性知己不曾收到姑娘的信。」
若晴輕輕嘆了一聲,道︰「當時這冤家曾作了一首詩,這三年來,我ri夜吟讀,竟不曾忘卻。鳳鳴期不來,瑤華幾消歇。唯有山中人,吹簫弄明月。」
這時的周文賓,腦袋中嗡嗡作響,如聞平地一聲驚雷。這首詩,正是他所作!他頓時想了起來,三年前,他來京城看望父親,受京城的文人邀約飲酒談詩,那個夜晚的情形,于他來說,不過是無數文人聚會中的一場,因每次大同小異,他早就拋諸腦後了。
當時請了一些歌姬舞姬,但他心思全然不在那些女子身上,只因請的都是京城一些較為知名的文人,當中還有父親同僚的兒子,只因是第一次見面,不敢輕慢,何況文人相見,也多少都會有些暗中較勁的意思,誰都不肯落于人後,因此他只專注于吟詩作對,絲毫沒有留意場上那些女子是美是丑。
回憶起來,半晌,他又是難堪又是感概地說道︰「姑娘口中所說的,莫非便是區區在下?」
若晴看了一眼外頭暗下來的天色,起身點亮了燈,抬過來放在桌上,微微點了點頭,「公子,今夜肯為若晴留下麼?」
也許是酒意微醺,也許是面前這佳人的痴情讓他感動,也許是這小而泛著溫暖橘色光的房間溫馨得讓他心醉,他竟不忍拒絕,遲疑片刻,道︰「若晴姑娘,小生已有未婚妻……」
若晴抬起手來輕輕放在他嘴唇上,不讓他再說下去,溫柔地笑道︰「我從未指望公子為我月兌籍娶我為妻,但求一夕,想必這也是我們這種身份的女子唯一所盼的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周文賓不好再說什麼。
若晴自去閂了門,坐在梳妝台前,拿起梳子來一下一下地梳著秀發,仔細看時,她的手竟在微微發抖,周文賓不禁心生憐惜,緩緩走過去,伸手握住了她拿梳子的手,只覺她玉手冰涼,手心里全是冷汗。
這一瞬間,他幾乎產生了帶她回家的念頭,但很快就打消了——他答應過杜燕婷只娶一房妻子,這是他對杜燕婷的承諾,他唯一能報答若晴痴情的,也只能這樣。
若晴站起身來,凝視著他,「若晴在公子的眼中,美麼?」
周文賓道︰「溫情膩質可憐生,浥浥輕韶入粉勻,新暖透肌紅沁玉,晚風吹酒淡生春。姑娘之貌,令小生驚為天人。」他伸出手來輕撫著她的臉頰,一雙黑亮的眸子中滿是溫情。
說起周文賓的性格,既不比唐寅、祝枝山的風流跌宕,卻也不似文徵明般「泥古不化」,頗有些中庸的味道。因家教關系,因此他不愛流連歡場,卻從來也不反感厭惡。此時對若晴的態度,多少出于心軟,卻也表現出他原來也是可以做個風流才子的。
若晴嚶嚀一聲,撲入了他懷中。
天蒙蒙亮的時候,周文賓還在熟睡。這一夜不曾合眼的若晴秀發披枕,眉目含羞,輕輕地伸出縴縴玉手來,撫著意中人那眉峰眼楮嘴唇。
也許等他走了以後,今生她就再也見不到他了,她怎能睡得著?朦朧的香帳中,隱隱約約可以看得到他俊美的面容,她只想深深地印在心里,以此來溫暖殘生。
她的手撫模到他的嘴唇時,被他抬手握住了。她羞澀地將臉埋在他懷中,輕輕道︰「你醒了!」
周文賓攬著她的香肩,膚涼如玉,他往上拉了拉被子,替她蓋住身體。他酒意已去,這一夜恍如夢境一般,令他感到有片刻的迷茫。
他不是個絕情的人,思忖再三,他還是說了出來︰「隨我回家罷!我出不起梳攏之錢,卻可讓你月兌籍,無論多少,任那老鴇開價便了。」
若晴低聲啜泣起來。
她是因為喜悅而流淚的,他的話告訴她︰「這一夕之歡,我不是將你當作青樓女子來看的,因此別提什麼梳攏,我只將你當作我的人,一定要帶你回家。」有他這番話,她這三年的等待又算得了什麼?
半晌,她柔聲道︰「你如何向令尊大人及未婚妻交待?」
周文賓沉默了,他當然可以對杜燕婷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勸杜燕婷允許他納若晴,但這一來他不就成了出爾反爾的人了麼?他之所以想贖出若晴,並不是向往三妻四妾的生活,而是這個痴情的姑娘將清白之身交給了他,他怎能放任不管,仍將她留在這樣的地方?
「若晴,我得回去了,家父若知我徹夜未歸,定要勃然大怒。」他坐起身來,「你別擔心,我會設法解決的。」
整理好衣冠,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來,隨口問道︰「你昨夜說的你那位異性知己,他是我的好友,但不知姓甚名誰?」
若晴一愣,心沉了下去,顫聲道︰「公子當真要知道麼?」
周文賓很詫異若晴的反應,但還是點了點頭,若晴冷冷道︰「便是徐禎卿徐公子。」她看著周文賓臉色微微一變,心也隨之往下一沉。待周文賓走後,不禁趴在枕頭上失聲痛哭起來。
她覺得他再也不會來了。
周文賓下了樓去,找到老鴇開門見山道︰「為若晴姑娘月兌籍需要多少?」
老鴇先是一愣,道︰「公子當真要贖若晴?」
周文賓道︰「正是。媽媽這話問得好不奇怪,我既然開口相問,自然當真,莫非還說笑不成?」
老鴇嘆了一口氣,道︰「周公子啊,這些年來我這做媽媽的,多少也知曉若晴的心事,雖說她從不曾向人提及,她心心念念等的正是你啊!我不是眼里只有錢的人,我也是肯成人之美的,我只盼公子是真心贖她,否則便讓她仍留在這里也罷。」
這番話倒讓周文賓十分意外,他說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贖了她去便會給她個好結果,斷然不能委屈了她。」
老鴇道︰「既然如此,公子只須稟明家人,遣人來抬便是,還提什麼錢?這些年若晴也為我賺得不少了,我豈能貪心不足?」
周文賓心中憾動,深深一揖,轉身去了。
老鴇上了樓去,歡歡喜喜地說道︰「周公子很快便來帶你回去了,你好好梳洗一番隨他去了罷。」
若晴卻毫無表情,點了點頭,道︰「請媽媽讓人為我準備沐浴,我這就梳洗打扮,我一定以最美的容顏走這一遭。」
周文賓回到府中,匆匆忙忙地換了朝服,來到顧湘月的房間一看,顧湘月竟然不曾回來。他這一驚非同小可,但此時也不及尋找了,只得吩咐家丁出去尋找,自己趕去上朝。
在宮中見到臉色陰沉的父親,見面就問︰「這一晚,你與湘兒去了何處?」周文賓唯唯諾諾不敢搭腔。
正德皇帝時常不上朝,偷偷帶著人跑出宮去玩耍,大臣們誰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這早朝只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早早地散了朝出來,周文賓故意磨磨蹭蹭拖在後頭不敢跟父親同行,怕父親又追問不休,看父親跟著同僚走遠了,才緩緩往外走。
走到東華門那,一眼就看到迎面而來的朱秀玉與仍扮作小廝的顧湘月,上前道︰「這一夜你去了哪里?一個姑娘家夜不歸宿成何體統?」
顧湘月被他劈頭蓋臉這麼一責備,嚇了一跳,道︰「我跟公主在宮里睡了一晚,有什麼要緊?準你夜不歸宿就不準我?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麼?」
周文賓道︰「男女有別,知道麼!女孩兒就該乖乖在家讀書寫字學習女紅,與公主在一起自然沒什麼,但一宿不回家,于婦德不合。」
朱秀玉在旁道︰「你昨夜去了哪里?」
顧湘月嘻嘻笑道︰「他要留宿青樓見人家花魁,將我趕走了。」
「周文賓,你——」朱秀玉火冒三丈,拂袖便走。
周文賓嘆道︰「你告訴公主做什麼?」
顧湘月四周看看,輕聲道︰「哥,雖然公主是我好朋友,但我並不想讓你做駙馬,做駙馬可辛苦了,要見妻子一面還得請示別人。哪有娶燕婷姐姐那麼自在?所以我故意說給她听的,一個經常去青樓的男子哪有資格做駙馬?這不正如你所願麼?」
「好罷!」周文賓道︰「你究竟怎生跑來宮里?我是不是曾對你說過讓你別與公主走得太近?我這做哥哥的說話你半句也听不進去是也不是?」
顧湘月道︰「你先老實回答我,是不是留宿在花魁房中了?」
周文賓道︰」是又怎樣?這不正如你所願麼?」
顧湘月瞠目結舌,道︰「你……你不還是從未與女子什麼的?你怎麼這麼隨便?」
周文賓本就心情不好,道︰「是你讓我留在繡月樓,如今倒來說我隨便,何況世上本無男子貞潔一說,真不知此話從何說起!我不管你留宿公主房中也好,哪里也好,總之你這一夜夜不歸宿,便是違了家法,待回去稟過父親後有你好看。」
他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顧湘月,顧湘月呆了半天,又急又氣,發火哭道︰「我跟你就是驢唇不對馬嘴,雞同鴨講。好啊,你告訴爹爹,打死我算了,反正我也不是這里的人,我跟你完全不同的觀念,什麼三從四德,你原來還跟我說你瞧不起那些假道學,如今又來說我,你才是假道學偽君子!」
周文賓道︰「別的女子如何與我有甚相干?你既成了我周家的女兒,我就要管你。你休要以為我不舍得對你動用家法,再有下次,你且試試。」
顧湘月哭著推他一把,朝前走去。
兄妹倆雖一路回家,各自賭氣不語。
周文賓自去找父親稟明,只說傍晚的時候路遇公主,公主要拉顧湘月回宮秉燭夜談,听說是公主拉去的,周上達也就沒說什麼。
周文賓備轎前往繡月樓接若晴,進去只見一群人哭得個個眼楮紅腫,老鴇在當中抹淚不止,見了他迎上前來泣道︰「姑娘死了!我不知她生了什麼想法,當時公子走後,我上樓讓她好好梳妝打扮等著公子,她答應得好好的,沐浴過後,關閉了房門,我只道她在房中換裝梳洗,誰知過了一會進去她已吞金自盡了。」
這個消息驚得周文賓兩眼一片昏黑,幾欲站不穩跌倒在地,他跌跌撞撞地上了樓去,推開、房門。但見若晴靜靜地平躺在床上,身著紅色繡花襖裙,妝容一絲不苟,就如一個待嫁的新娘一般喜慶。一雙手放在月復部,臉色白得如同新紙。
他坐在床沿,拉起她一只冰涼的手來,不忍目睹她那讓一切黯然失色的美麗容顏,沉痛地閉上了眼楮,淚水無聲落了下來。
他記得他說出接她回家的時候,她還很高興,不知自己哪句話觸動了她,令她生了尋死的心。
莫非是自己問她那異性知己是誰麼?
是了,定是如此!
徐禎卿喜歡若晴,若晴卻喜歡他,徐禎卿是他的至交,如今他要將若晴贖回去,將來他如何面對徐禎卿?她的死,完全是為了成全他,只是為了讓他與徐禎卿之間沒有芥蒂,讓他能夠從容地面對好友,她選擇了死。
也許對她來說,她可以拒絕贖身,找個地方孤獨地了此一生,但她深愛周文賓三年,與他一夕歡娛之後又再分離,大概也不是可以承受下去的,若是厚著臉皮跟他回家,便會給他造成許多困擾,權衡再三之後,她才走了絕路。
她走得很決絕,一個字也沒有留下。
誰也不知周文賓走後至她死之間這短短的時間,她內心是經過怎樣一番思想翻天覆地的掙扎。
周文賓俯身將若晴抱在懷中,淚如雨下。
他深悔自己多余問那一句,她還不了解徐禎卿,她肯成人之美,徐禎卿又何嘗不是?只一句話,成了催命的令牌,勾魂的繩索。
他仔細地想了想三年前,終于想起來,自那次文人聚會的第二日,徐禎卿就接到家書,說母親病重,徐禎卿趕回家中,卻連母親最後一面都沒見上。徐禎卿為母親的過世悲痛欲絕,也許早已將萍水相逢的若晴忘卻了吧?
他應該告訴若晴,徐禎卿如今心中已有了別的姑娘。
下了樓去,老鴇走過來,周文賓取了一包銀子遞了過去,老鴇推卻了,道︰「我想若晴並不想要公子的銀子,但她為公子死了,不知公子還能為若晴做些什麼?」
周文賓施了一禮,道︰「若晴不曾正式嫁給我,若是在墓碑刻上愛妻二字,未免褻瀆了她,還請媽媽為我刻‘負罪之人周文賓立’八字,多謝了。」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自己鋪紙磨墨,提起筆來看著窗外陰沉沉的天空,似要下雨一般,沉悶的雷聲一陣陣,如無若晴的死,這不過是平平無奇的一天。他寫下「燈前女兒酒,帳下鴛鴦戲。溶溶月瀉白,靜靜人酣睡。恍聞那段琴,忽垂今時淚。香冢知何處,來年添新翠。」
擲開筆,默默又流下淚來。
「哥!」顧湘月端著飯菜進來,笑道︰「你別生我氣,我來侍候你用膳!」見周文賓滿眼淚水,一驚之下,放下盤子來,走到他面前,柔聲道︰「你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周文賓起身將她抱在懷中,哽咽道︰「湘兒,不要離我而去。」
「我哪兒也不去呀!」顧湘月更是一頭霧水,她認識的周文賓,雖然外貌秀美,但骨子里頗為硬氣,上次被家法打成那樣也不曾流一滴淚喊一聲疼,突然間見他這樣,她十分心酸,聲音也不覺哽咽了︰「哥,是不是因為早上我跟你頂嘴?我再也不氣你了。」
周文賓搖了搖頭,拉著她手坐了下來,將若晴的事告訴了她,道︰「湘兒,我別無所求,只望你好好的。你……你若不測……」
「不會的!「顧湘月靠在他懷中,」你也要好好的。「
稍稍平復了一下情緒,周文賓道︰「你還不曾告訴我,昨晚究竟怎生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