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古今 冰釋前嫌

作者 ︰ 斷橋月

三日對于三年來說,只是九牛一毛,但相對住得相近卻不得相見的煎熬來說,三個時辰也是漫長的。

顧湘月這一夜失眠了,到天沒亮就爬起來跟著丫鬟到苑中除草種花,拼命地找一些事情來做。

她不知道父親與哥哥在忙什麼,兩天都沒有見人,直到第三天傍晚,才看到他們。

兩人臉上滿是疲憊,顧湘月迎上去的時候,周上達只看了她一眼,回房了。周文賓嘆了一口氣坐在石桌旁,垂頭喪氣的模樣,顧湘月從來不曾見過他這般,坐在他對面,奇道︰「哥,怎麼了?」

「我已說過衡山摔傷是好消息,」周文賓嘆道︰「世宗皇帝登基,要求將他的親生父親興獻王入主宗廟,朝中大臣多持反對意見,如今朝中分為護禮派與儀禮派……」

「等等,哥哥,」顧湘月在腦海中將自己所知的僅有的歷史梳理了一遍,實在是想不起來這一段,「你先仔細交待一下麼,我一點也听不懂,務必簡單明了一些,你知道你妹妹很笨。」

周文賓道︰「駕崩的是正德皇帝,他是先皇弘治皇帝的兒子,但他膝下無子,故而才選中世宗皇帝朱厚熜繼位,但世宗皇帝的親生父親興獻王只是弘治皇帝的弟弟,按理不能入主宗廟,但世宗皇帝執意如此,朝中遵孔孟之道的大臣們俱都反對,自然也有極少贊成的,懂了麼?」

顧湘月道︰「懂了,然後呢?」

周文賓道︰「今日發生了很嚴重的爭端,護禮派有九卿二十三人、翰林院二十人等等二百余人跪在左順門請諫,惹怒了皇上,關起了數位大臣,發配了幾十位大臣,還杖斃了十多位大臣。爹爹一向謹小慎微,如履薄冰,今日發生這樣的事,若支持新皇,得罪的是一干直臣,若站在大臣這邊,今日即使逃過一劫,來日皇上定記得今日之罪,一天下來直是心力交瘁。再說衡山,以我對他的了解,他若不是摔傷了左臂,定要隨著護禮派這邊據理力爭,必然遭殃,也算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了。」

顧湘月「 」地站了起來,「你與爹爹可不能當英雄,我也崇敬英雄,佩服那些敢于死諫的大臣,但你與爹爹是我家人,我只想你們平安無事,其他都不重要。」

周文賓點頭道︰「新皇只有十六歲,就這件事來看,倒是有些魄力。眾臣反對,他便說如若反對,這皇帝他不做也罷。但本來就應該遵循祖制,那些投其所好的人就太不堪了。總之此間種種復雜得很,我們何必趟這渾水?是了,我還有一好消息告訴你,只因世宗皇帝並非正德弘治嫡出,他根本就不重視先行皇帝喪儀,我們也就不必在意了,我去小憩片刻,用過晚飯陪你去看衡山。」

顧湘月哪里等得及?等周文賓去休息了,她馬上讓人備轎前往林府。那林府管家將她帶進去,一路上用質疑的目光打量著她,她才驚覺自己太過倉促了,應該扮作男裝出來。

正端藥來的文慶見了顧湘月大喜,忙將管家打發走了,將顧湘月拉到一旁,一指屋中,道︰「湘月姑娘,少時若是公子說什麼胡話,你千萬別跟他一般見識,他是傷口疼痛,心里不舒服,腦子容易犯糊涂。」

「傷得這麼厲害?」顧湘月扔下文慶跑進屋中,文徵明正倚在床頭看書,看到顧湘月,一愣後,輕聲道︰「湘月姑娘,你來了。」

顧湘月也一愣,笑道︰「文慶果然沒說錯,你果然痛得糊涂了,讓我瞧瞧。」

文徵明將她手輕輕一推,苦笑道︰「玉連環我已讓文慶歸還,姑娘往後也不必再來了。」

顧湘月看著面前的文徵明與之前判若兩人,清俊的面容消瘦不少,神情躊躇而痛楚,她隱隱覺得中間有甚誤會,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吶吶道︰「你動不動就跟我說分手是什麼意思?你知不知道這樣很傷感情的?」

這時盈盈走進一個綠衫女子,手中端著一碗粥,她看到顧湘月,站住了腳道︰「你是誰?」

「我是小書呆未婚妻,有媒有聘!」顧湘月仰著頭,像一只隨時準備戰斗的小公雞。「你又是誰?」

林玉陶呆呆地看著顧湘月,道︰「原來妹妹便是禮部尚書周大人的千金,狀元郎周文賓周公子的妹妹。我只是不明白,妹妹如此出身,諒必知書達理,你與文公子既是未婚夫妻,便不該私下見面,有違禮教……」

「禮教?你跟我說禮教?還有,誰是你妹妹?」顧湘月氣得七竅生煙,「我還不算是大字不識胸無點墨之人,你少拿禮教二字來唬我,試問你身為千金小姐,單獨進ru男子的臥室,你又將禮教置于何地?你總不會不知瓜田李下吧?我很感謝你照顧我家小書呆,但你不合法,你是小三,知道不?」

林玉陶哭著跑了。

文徵明嘆道︰「我與林小姐實在沒什麼,你……你回去罷。」

顧湘月一向是打破沙鍋問到底的脾氣,一听急了,道︰「你嫌我脾氣不好,我去向她道歉就是!」

她拔腿要走,文徵明忙道︰「湘兒,不是這樣。」

「那是怎樣?」顧湘月一瞪眼道,「我做錯了什麼?你平白無故想不要我了?」

文徵明猶豫片刻,道︰「你已心有他屬,何苦還來問我?湘兒,我知我家境清寒,給不起你錦衣玉食的生活,我半點也不怨你,我也希望你過得好……」

「你說什麼亂七八糟的?」顧湘月漲紅了臉,「我幾時心有他屬了?我幾時要你給我什麼?你說清楚,否則我就杵在這里不走了!女人名節多麼重要,你自己變了心喜歡上了林小姐想給我亂扣帽子,不是我嫌棄你,是你做了官以後瞧不中我,我難道是今天才知道你家的情況麼?」她坐在床沿哭了起來。

文徵明看她流淚,心頭一顫,道︰「我那日傍晚本想去周府看你,到了門口恰見你送一位男子出來,你與他神態親密,看得出來你與他關系非同一般。」

顧湘月愣了愣,破涕為笑,坐在床沿道︰「你可知道他是誰麼?她是我閨蜜,是公主朱秀玉。當時她是偷偷跑來找哥哥的,因此才男扮女裝,你不信問哥哥,我沒多少朋友,她是一個,我若有半句謊話,定教我天打雷劈。小書呆,你吃我醋啦?」

文徵明萬萬沒想到是這樣的答案,自己不覺有些慚愧,他伸出手來抹她臉上淚痕,「對不住,湘兒,我誤會你了。」

「你搬去周府麼?」顧湘月笑道︰「我還天天給你做清蒸魚。」

「你把人家林小姐罵了,我不搬去周府又能如何?」文徵明微微一笑,「但周伯伯是十分嚴謹之人,我擔心他不肯答應,我想搬到周府居住,不是也要周伯伯同意麼?」

顧湘月道︰「能不答應?現在可是非常時期。我不怕你被搶走,我爹爹也要擔心他的乘龍快婿沒了。你真若在林府住上三年,只怕對著那千嬌百媚知書達理的林小姐日久生情。人家溫柔嬌弱知書達理,可不比我胡鬧,可我偏偏學不來這些,所以不能讓你留在這里。你放心罷,爹爹很和藹的。」

她跑到門口去喊文慶來收拾行李,文徵明下了床來,道︰「我去向林伯伯致謝辭別。」

「我幫你穿衣衫。」顧湘月拿起他的外衫來,小心地替他穿上,抬頭看他時,他溫柔地看著她,她低下頭來,含羞地一笑。

林俊對文徵明的決定很是意外,他對文徵明違背禮教的行為多有不解,苦口婆心地勸了半天,文徵明卻道︰「多謝伯伯對小佷的提攜照顧,小佷心意已決,請伯伯諒解。」說罷深深施禮而去,林俊連連搖頭,嘆道︰「不可教也!」

當文徵明跟著顧湘月回周府時,內心十分忐忑,也許這只是顧湘月的「一廂情願」,周上達極有可能會將兩人罵個狗血淋頭,于是在門口下了轎,他卻遲疑著不肯進去。

恰在此時,周文賓走了出來,他正準備去林府,見了文徵明不禁大喜,三步並兩步迎了上來,笑道︰「我正準備前往林府看你,文伯伯與林大人是知交不假,但你與林大人卻相交不深,住在林府多有拘謹,還是自己家好。快快進去,你的房間我早已讓人收拾好了。」

他上前扶著文徵明,文徵明笑道︰「我手臂受傷,你倒扶我,不是腳傷醫頭麼?我何嘗不想來?只是,哎,我想你也知道。」

周文賓笑嘆道︰「自近日朝廷連連發生大事,家父已是心灰意冷有心辭官了,待世宗皇帝之事一了,我與你一同遞上辭呈,我們依舊回到江南,每日只是閑雲野鶴,豈不快哉。」文徵明點了點頭,周文賓道︰「進去再說。」

進了府中,周文賓拉著文徵明小聲道︰「這三年來我在京城為官,看透了官場黑暗,加之天子寵信閹黨,朝局一片混亂,實在不是我等報效的時機,反不如退隱山水,獨善其身,你意下如何?」

文徵明道︰「逸卿,你知道我本就不為做官,只是林伯伯一番好意舉薦我入翰林院,這也是看在先父的份上,我若拒絕,端的不識抬舉。因此我才打算走這一遭,既然你如此一說,只待過些日子遞了辭呈回江南也罷。」

他跟著周文賓來到為他準備好的房間,深信周文賓所言非虛,這房間布置都是他平日喜好,甚至書案上的擺設。例如他習慣將筆架放在書案左上角,放畫軸的瓶子放在椅子右邊靠牆地上……

他心中感動,說不出話來。

顧湘月笑道︰「咦,這倒像是小書呆的房間。哥你真細心,你與小書呆就像是一對好基友……」她急忙捂住了嘴。

周文賓奇道︰「何謂基友?」

顧湘月支支吾吾不肯說,偏文徵明生性老實,道︰「我不曾听說過這一說辭,基友這一典故出自哪里?」

顧湘月心想,倘若不告訴他,憑他的好學,只怕要琢磨一晚上睡不好覺,只好道︰「就是斷……斷袖之癖!」(注釋,斷袖之癖︰董賢美麗自喜,漢哀帝悅其儀貌而幸之。一次,董賢白天壓著哀帝的衣袖安睡,帝欲起而不欲驚賢,便將自己的衣袖割斷,可見恩愛之深。古代沒有「同性戀」這一名詞,「斷袖」是對同性戀現象最典型的概念表達。)

旁邊文慶「噗」地笑了,周文賓與文徵明面面相覷,不由失笑,周文賓笑道︰「我若與衡山斷袖之癖,哪里還有你今日一席之地?再若胡言亂語,仔細嚇跑了衡山。」

他抽出玉蘭花大肚瓶中的一個畫軸,笑道︰「衡山,你看這是什麼?」文徵明接過展開一角看了一眼,這正是他為籌錢給唐寅求情而典當掉的桃源問津圖卷,這幅六米長的長卷是他畫了八個多月才完成的,他喃喃道︰「逸卿……」

周文賓道︰「我左思右想,始終覺得可惜了。如此精妙丹青怎能落入那些俗人之手?只可惜仿米氏雲山圖卻已被人買去了,幾經轉手,已不知到了誰人手中。你啊,往後千萬不可如此,虧我們是多年好友。」

顧湘月從文徵明手中拿過畫軸展開來看,將一邊塞給文徵明拿著,她拉著全部打開,一邊展一邊嘖嘖贊嘆不已。

這桃源問津圖作青綠設色,間有粉紅梅花點點,六米的內容中山石青松、水田楊柳、茅屋雞犬、小溪幽徑無一不精,構圖巧妙、下筆精致,的確是一幅難得的長卷。她敢說這幅畫若是拿回去一定可以賣千萬以上。

她嘻嘻笑道︰「給我成不成?」文徵明還沒說話,周文賓笑道︰「衡山人都是你的了,莫說這幅畫。」

文徵明臉一紅,微笑道︰「往後你嫁過來,畫仍在停雲館,你的我的有分別麼?你若要處置此畫,由你便是。」

顧湘月一笑,小心地將畫軸仍卷了起來,「我是要替你保管它,若是你要再拿去當了,可要經過我同意才行,省得你犯傻!」

文徵明搖頭道︰「不會再典了,如今逸卿幫我贖回,我豈可辜負逸卿這番厚情?逸卿,這筆銀子只當我欠的,往後定會還你。」

周文賓板著臉道︰「多年至交,你就與我說這番話?」他笑著哼了一聲走了出去。

文徵明與顧湘月相視,做了個闖大禍的表情,顧湘月笑起來,高興地撲上去抱住他,「小書呆!」不想踫到了文徵明手臂傷處,他「啊」地一聲,痛得緊皺眉頭。

顧湘月驚慌失措,忙道︰「對不住,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很疼吧?你看我總是這樣!」

文徵明伸出右手來撫著她頭發,微笑道︰「湘兒,你別總是自責,你我之間何須如此見外?我看看你手腕傷勢如何。」

他輕輕地拉起她的手來,看到她兩邊手肘處都有不少擦傷的痕跡,如今三年已過,卻還留著淡淡的印記。

顧湘月難堪地縮回手來,拉袖子遮了起來,「我額頭上的傷還在,手上又添了這麼一些,另外身上原來還有一些傷,原來是在家鄉有人騎摩托……騎馬搶我東西,將我拖行了一段……如今我是越來越配不上你了……」

文徵明復又拉起她手來,「湘兒,我不在意這些,你也不要往心里去。往後切莫說什麼配不上我的話,未免太輕看了我。」

顧湘月一笑,道︰「我去看看飯做好了沒有。」

顧湘月走了以後,文徵明休息了一會,文慶將晚飯端了過來,笑道︰「公子,來到周府自在多了。你看,這都是你喜歡吃的。」

文徵明問道︰「周伯伯可曾回來?」

文慶還沒回答,周上達已走了進來,文徵明忙起身行禮,周上達忙攔住他笑道︰「賢佷有傷在身,切勿多禮。你與犬子情同手足,這里也是你的家,我正是怕你拘謹生分,才特地來看看你好教你寬心,你安心養傷罷。」

文徵明見他要走,忙道︰「周伯伯,小佷與湘兒如此有違禮教,還望伯伯莫要責怪。」

周上達道︰「都是自家孩子,有什麼要緊?倘若不是令尊過世,你與湘兒早已成親了,伯伯相信你,文賓品行我向來放心,你更甚于他,我有甚可擔心的?別多慮了,安心住下。」

得到了周上達的允可,文徵明總算是放下心里一塊石頭,看了一陣書,顧湘月又跑來了,手上還端著飯菜,笑道︰「我要與你一起吃。」又皺眉道︰「文慶那小子呢?他怎麼不侍候你吃飯?」

文徵明微笑道︰「我只是傷了左臂,何須人喂?」

顧湘月搬了個凳子坐在他旁邊,手肘支著桌子歪著頭道︰「小書呆,你快點辭官我們回長洲好不好?」

文徵明溫和地凝視著她,道︰「想長洲了麼?湘兒。」

顧湘月站起身朝窗外看了一眼,道︰「我問了哥哥,他一直說世宗皇帝世宗皇帝,我不知道是誰,原來是嘉靖皇帝,我記得他。他後來迷上煉丹藥,長生不老之術,成了個道士皇帝,整日不上朝,雖說他運籌帷幄,牢牢掌握大權從不旁落,但還是沒意思,還不如早早回蘇州。小書呆,我喜歡看你靜靜寫字繪畫的那份淡泊,官場不適合你,也不適合哥哥。」

看文徵明一副茫然模樣,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不相信我的話麼?」

「恰恰相反!」文徵明搖頭,「有子畏前車之鑒,我是深信不疑,雖說你未卜先知從何而來實在令人費解,但這早已無關緊要了,父親畢生心願盼我登仕,今入了翰林,也算對他有了交代。待找到合適時機,我定遞上辭呈,帶你返回江南。」

他頓了頓,微笑道︰「湘兒,我記得你曾罵嚴嵩是奸臣,然而就我幾日在翰林院看來,他實實在在是個剛直之人,你誤會他了。」

顧湘月一愣,道︰「怎麼個剛直法?」

文徵明道︰「有人要他聯名上折參倒直臣,他不但不答應,還將來人痛罵了一頓。」

顧湘月想來想去想不通,嚴嵩是歷史上著名的奸臣,她怎麼可能會記錯?難道此嚴嵩非彼嚴嵩?她做個鬼臉道︰「大概是記錯了罷,神仙也有打盹的時候不是?」

文徵明笑道︰「湘兒,你一路未卜先知下來,有對有錯,一半一半,半仙二字,你當之無愧也。」

顧湘月大笑起來,道︰「我是半仙,你是半仙的夫君,那便是半仙的半仙,四分之一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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