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徵明這傷一直養了兩個月才好,他每日只與周文賓、顧湘月在苑中談詩論文,待拆了木板繃帶,細細一想,總這樣也不是辦法,只怕落人口實,便跟著周文賓一起進宮去了。
在路上踫到了林俊,問道︰「賢佷,傷可好些了?」
「多謝伯伯掛懷,傷已好了。」文徵明躬身答道,林俊看了他半晌,搖頭道︰「賢佷,以你才華往後一定大有作為,如今形勢正好,你卻這般兒女姿態,實在可惜。」
文徵明心道︰初初登基便是這場大風波,哪里稱得上形勢正好?果真依湘兒所言,我便傾盡一生,又能有何作為?
口中卻道︰「伯伯教訓得極是!但實在是謬贊小佷了,小佷自幼束發為文,詩詞歌賦,皆不肯落于人後,閑來稗文野史常讀,經史子集不敢過忘,卻俱是只知皮毛而不解其精髓,對治世之言不敏,故而未存于心。今托伯伯相助,幸入翰林,感沐天恩,只是無所事事而日食大官,誠惶誠恐。小佷實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還往伯伯諒解。」
林俊連連搖頭,自行去了。
周文賓笑道︰「一向只道你老實,不想你也會狡辯。」
文徵明笑道︰「我一番肺腑之言,你卻說是狡辯!我本想入了翰林,雖非進士出身,位居末品,卻也可一展才華,誰料令妹一番驚人之語,令我徹底死了仕途之心,奈何?」
周文賓道︰「湘兒又說了什麼?」
文徵明輕聲將顧湘月對嘉靖皇帝的那番「預言」說了,周文賓呆了半晌,道︰「不知為何,我如今竟怕從她口中再听到那些匪夷所思的話來,宛如晴天霹靂一般。」
文徵明微笑道︰「無端端知道來日之事,誰都惶恐,但既然避無可避,倒不如提早知曉的好,無謂在這些事情上浪費了光陰。」
周文賓嘆道︰「莫說湘兒的話十分可信,便是她信口開河,這勞什子官我也不想做了。但我仔細思忖,你暫莫急于遞上辭呈,如今新皇登基,若是此時辭官,只怕說我二人心系先皇,不肯效命于今上,須知人言可畏啊。」
文徵明道︰「何嘗不是?眼下新皇登基,大局未定,你我還是靜觀其變罷。」
這個夜里,文徵明睡不著,盛夏的京城實在炎熱非常,即使只穿著中衣中褲不蓋被子也是滿身是汗。他便起身去苑中散步,苑中池子里的荷花開得正好,走進小亭一股淡淡的清香彌漫開來,他抬頭看著隱在樹梢後的月亮,隱隱听到何處悠揚的笛聲傳來,不禁又想起唐寅來。
唐寅此刻大概不知在哪個地方落腳,當是走得遠了,以他的性格每到一處自然會尋個自在去處眠花宿柳。
文徵明緩緩道︰「曲欄風露夜醒然,彩月西流萬樹煙,人語漸微孤笛起,玉郎何處擁嬋娟。」
「小書呆,你在想子畏哥哥麼?」顧湘月模進亭子來,手中拿著一把團扇。
文徵明詫道︰「你也沒睡麼?」
顧湘月皺眉道︰「熱死了!我想泡在冷水桶里睡。你也是熱得睡不著麼?奇怪了,哥哥怎麼就睡得著?總說心靜自然涼,我覺得我心很靜了,但還是熱得厲害。」
她給文徵明扇著風,笑道︰「明日你幫我這空白團扇畫幾筆好不好?光禿禿的實在難看。」
文徵明點頭道︰「好!」
听他答得爽快,顧湘月又心生促狹,道︰「那我買十把扇子來,你都幫我畫上我拿去隨便送人好不好?」
文徵明也道︰「好!」
顧湘月越發好笑,道︰「往後我嫁了過去你每日都幫我買蝦仁餛飩來給我吃好不好?」
文徵明又點點頭,道︰「好!」
顧湘月噗嗤一笑,道︰「你怎麼什麼都好?那我不嫁你了好不好?」
文徵明搖頭道︰「不好!」
顧湘月笑道︰「原來你也有說不好的時候?」
文徵明微笑道︰「娘子有命,若是合情合理之事,小生怎敢不從?若是胡言亂語,為何允你?」
顧湘月靠在他肩頭,目光柔柔地看著他。
到底是夜深了,又是寄居好友府上,文徵明有些不自在,他低頭不語,躲著顧湘月的目光。
顧湘月感覺有趣,繞著他看來半天,清了清嗓子,道︰「無量壽佛,施主,你還是從了貧尼吧。」
文徵明抬起頭愕然看著她,她紅著臉一笑︰「誰讓你躲著我?」
文徵明也笑了起來,道︰「哪里學得這些言語?」
顧湘月吐吐舌頭坐在他身旁,「你不喜歡听?」
文徵明急忙搖頭,道︰「湘兒,我說過唯你足矣,君子一言九鼎,斷然不會更改,況且娶你也是父親遺願,我不是得隴望蜀之人,我所看重的,正是你的純樸未琢,往後與我說話,你不必拘束。」
「等等!」顧湘月跑到廚房抬了兩盤涼菜和一壺酒來,道︰「今夜這樣好的月色,既然睡不著,我們來邊吃東西邊吟詩作對如何?可我文才不行,你不許笑我。」
文徵明點了點頭,等她出題,她想了半天,道︰「明月。」
文徵明心想,與她玩文字游戲罷了,便道︰「清風。」
顧湘月道︰「沒完,兩人大眼瞪小眼賞明月。」
文徵明哭笑不得,道︰「幾色葷食搭素食酬清風。」
顧湘月倒了兩杯酒遞了一杯給文徵明,笑道︰「為賀我如今滿月復詩書,請滿飲此杯,干杯!」文徵明微微一笑,喝過一杯,道︰「小生在此等滿月復詩書的顧小姐上聯。」
顧湘月瞪他一眼,想了想,指著荷池道︰「細雨斜飛荷作傘,文公子,求賜下聯。」
文徵明笑道︰「湘兒,這個上聯妙得緊,你進步了。」
顧湘月笑道︰「那當然!若是對不出來,我罰你親我一下,對出來,我親你一下作獎賞。」
文徵明略一思索,道︰「銀河暗渡鵲成橋,不早了去睡吧。」
「不早了去睡是你出的上聯麼?」顧湘月笑道︰「我對太晚啦來喝!」
文徵明莞爾一笑,道︰「還喝麼?教周伯伯看到,只怕必說非我徒類,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
顧湘月道︰「這句話我听哥解釋過,但忘了,是什麼意思?」
文徵明微笑道︰「簡而言之,便是此二人非我門中人,大家快快將他們打將出去。」
顧湘月咯咯一笑,撲到他懷中,「你盡瞎說。」
她指著月亮道︰「小書呆,你想明月二字,上明下月,正是你我名字中最後一個字,明月就是我們倆的見證。」
文徵明溫言道,「此次回吳中時,子畏作了一首把酒對月歌,很是酣暢。李白前時原有月,唯有李白詩能說。李白如今已仙去,月在青天幾圓缺。今人猶歌李白詩,明月還如李白時。我學李白對明月,月與李白安能知。李白能詩復能酒,我今百杯復千首。我愧雖無李白才,料月應不嫌我丑。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長安眠。姑蘇城外一茅屋,萬樹桃花月滿天。湘兒,我也只有一屋明月幾叢湘竹半池荷花滿園翠色,你肯與我共賞麼?」
「傻瓜,有什麼不願,下輩子也願意!有這些我們就很富有了。我去睡了,你也快去睡。」她墊起腳尖在他嘴唇上親了一下,飛快地跑了。
其實對于顧湘月來說,畢竟她不是這里的女子,學不會矜持,但她心中也沒有更多的渴望,只願能與他如那個年代的情侶一般,可以時不時稍微親近一些。文徵明頓時呆住了,臉似火燒一般,半晌都回不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