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寅來到寧王府,才發現事情並不如他想象般簡單,更何況寧王借招賢納士之名派人帶著禮物到處去請人,來的卻寥寥無幾,尤其是他這般本就聲名在外的,就只有他一人。
和其余那些人隨意聊了幾句他就知道,那些人與他根本就不是一路的,那些只不過是借著讀了幾本書到處吹噓的沽名釣譽之徒,哪里有什麼真才實學。
不僅如此,他到府中好幾日一直沒有被引薦給寧王,只是安排了房間和婢女給他,吃喝一頓不少,只是這樣晾著。
服侍他的這個婢女叫做如畫,話很少,長得也並不人符其名,實在是平平無奇,聲音倒是輕柔好听。
她每日只是侍奉唐寅起居,一句話都不多說。
此時他方悔沒有听勸,寧王或許是用得著他,但絕不是光明正大之事,否則不會如此待他。走是走不得,在寧王府處處有人看守,每當他走遠些便會立即有人出來阻止他,並委婉地勸他回房休息。
如今也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
他心中太多壓抑,隨手寫下了一首百忍歌︰「百忍歌,百忍歌,人生不忍將奈何?我今與汝歌百忍,汝當拍手笑呵呵!朝也忍,暮也忍,恥也忍,辱也忍,苦也忍,痛也忍,饑也忍,寒也忍,欺也忍,怒也忍,是也忍,非也忍。方寸之間當自省,心花散,性地穩,得到此時夢初醒。君不見如來割身痛也忍,孔子絕糧饑也忍,韓信胯下辱也忍,閔子單衣寒也忍,師德唾面羞也忍,不疑誣金欺也忍,張公九世百般忍。好也忍,歹也忍,都向心頭自思忖,囫圇吞卻栗棘蓬,恁時方識真根本?」
他寫完隨手一放,並未留意,誰知第二天卻不見了。
問如畫時,她沒有馬上回答,走出門四處看了看,回來輕聲道︰「唐公子,初時我只道你與那些人一般無二,都是攀附權貴之徒,看過你的百忍歌,才知是誤會了,公子定是被寧王誆了。這王府中到處是眼楮耳朵,稍有不慎,你便再無命回長洲了。我見公子是好人,否則也不來提醒,設法離開罷,這里不適合你,寧王有不為人知的……」說到這里,窗外似乎人影一閃,如畫頓時閉上了嘴默默地走了。
她的話雖未說完,但唐寅已听懂了。
入夜,如畫來服侍唐寅安寢,穿著一條水紅色繡花襖裙,粉黛淡施,在燈下異常嫵媚動人,唐寅心中一動,道︰「如畫姑娘,讓我為你繪一幅小像可好?」
「真的麼?」如畫喜出望外,雙頰泛紅,「公子的丹青馳譽天下,若能入公子筆墨,此生足矣!」
唐寅微笑道︰「姑娘過獎了!唐寅之畫,自科舉冤案後早已有價無市,名貴墨賤。姑娘請坐!」
他研了墨,提起筆來仔細地端詳了一番,開始下筆,很快便繪好了。
如畫湊過來一看,畫像與她十分相像,但唐寅筆下將她揚長避短,顯得溫柔美麗得多,不由好生歡喜,道︰「公子能贈與我麼?」
唐寅笑道︰「今夜已晚,不及設色,只是繪了個大概,待明日完工再獻姑娘不遲。」
翌日,來侍候唐寅的,卻不再是如畫了。換了個叫做芳桐的丫鬟,問她如畫何在,只是搖頭不語。
唐寅納罕不已,心想如畫若是病了,他也該去探望一遭,便加緊將小像上色完工,拿著前去找如畫。
剛出苑門,便有人來攔住他,笑道︰「唐公子,還請回房!」
唐寅道︰「听說如畫姑娘病了,我只是想去看看她。」
這時廊下兩人拖著一卷草席,席子一頭散出幾縷長長的頭發來,還有半支綠玉簪子,那是頭晚如畫頭發上的小簪,小像中他畫上了的。
他瘋了一般推開攔住他的這個人,沖上去扯住了席子一角,後頭那人手一松,席子散開來,如畫慘白的臉露出半邊來,「她……她為何……」唐寅感到渾身發冷,打起冷顫來。
「暴病而亡!」攔他那人笑吟吟地擺手︰「拖走罷!」
唐寅失魂落魄地回到房中,默默地點起蠟燭,將小像放上去燒了,呆呆地看著畫化為灰燼,一陣悲愴由胸口噴涌而出,他失控地大哭起來,忽而又大笑。一陣哭一陣笑,口中喃喃說著什麼,但誰也听不清。
打那以後,他頭不梳臉不洗,吃飯用手抓,吃完在衣裳上被褥上到處抹,盡現瘋癲之態,並且一日比一日嚴重,甚至著身體到處跑。
寧王邀請了客人來,唐寅也毫不避忌地在客人面前果著身體說些瘋言瘋語,寧王面子都被他丟盡了。文人對自己的言行穿著何等重視,寧王終于相信唐寅是真的瘋了,忍無可忍地將他趕出了王府。
闊別長洲已八月矣。
回去的艙中,唐寅靜靜地坐著,或許是如畫這個在他生命中只是驚鴻一瞥的女子用死來成全了他逃離王府的決心,然而那告別她的最後一眼,似烙印一般刻在他的心里,再也抹煞不去,她是因他而死的。
來到文府,老管家徐曉生一看到他,趕緊激動地進去稟報了,出來的不僅有文徵明夫婦、九娘,還有九娘懷中一個粉白可愛的小嬰兒,唐寅小心地接過孩子,「是兒子還是女兒?」
「是女兒,等你取名字呢!」九娘溫柔地笑著,
唐寅低頭看著眉眼跟他十分相似的女兒,眼眶濕潤了,這一刻,在寧王府中的種種都過去了,「桃笙吧!你們看她小臉白里透紅,正像新開的桃花一般!」
他以為一切都過去了。
半個月後,寧王造反了,只歷時一個半月便宣告失敗!寧王府上那些幕僚被斬首抄家,而唐寅因佯狂月兌逃而幸免。
但這場經歷給他帶來的後果就是︰繼上次科舉冤案之後,人們又一次對他唾罵不休。說他明知寧王有不臣之心還去給寧王出謀劃策,即使他文采卓縈,也再沒人能看得上了。
他的畫一幅也賣不掉,生活的窘迫加上心里的壓抑,他每日爛醉如泥,九娘看著他的郁郁不得志,心如刀絞。
她不忍責備他,她知道他心中的苦,背著唐寅接了幾單活計來做,帶女兒很辛苦,加上這些每日做不完的活計,她不到兩個月就病倒了,這一病再也沒能起來。
唐寅這才知道九娘為他做的一切,原來他喝酒的錢,俱是九娘一件件為別人洗衣裳一針針為別人納鞋底賺來的。
他握著妻子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淚水卻打濕了衣襟。
「相公,不要難過!」九娘輕輕地說道,「能陪你這些日子,我已感到知足了。往後我不在的日子,你要照顧好自己與女兒,別再這樣下去了,否則我九泉之下也不安心,我只求你這一次,你答應我。」
唐寅泣道︰「我答應你!你這一生跟我,我沒讓你過上一天好日子,卻連累你……你才剛剛二十歲啊!」
九娘溫柔地笑著,「我給你留了個女兒,你是做父親的人了,千萬不能再自暴自棄,知道麼?我要你百歲之後才能來見我。」
她說完,溘然長逝。
妻子的過世,讓唐寅有了振聾發聵之感,他覺得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除了照顧女兒以外,他決定專心把自己所寫所做的分類整理出來,他始終堅信,自己雖然在當世已然聲名狼藉,但後世那些愛好書畫之人一定會從他半輩子的作品里得到一些收獲與啟發。
妻子做活所得的錢全被他買酒喝了,為了妻子的喪禮,唐寅只得厚著臉皮去找文徵明。
他對文徵明說道︰「衡山,若是往後我有何不測,煩替我照顧桃笙,將來桃笙給令郎也好逸卿之子也好,做個媳婦,但求她衣食不愁,我也就沒什麼放心不下的了……」他哽咽起來。
文徵明連連點頭,道︰「子畏,你說什麼話?你還正當壯年,怎說如此淒涼之言?」
一旁顧湘月哭得渾身發抖,也許唐寅的事她可以置之度外,但從到這里來,便注定了她已心系他們,無論是哪一個遭難,她俱感同身受。
短短數年,她親眼目睹了唐寅從雲端跌落,摔得如此慘烈。她還清清楚楚地記得第一次在唐記酒家看到唐寅,那時的他,也是一身布衣,卻神采飛揚,而如今的他,華發叢生面容憔悴,一個個致命的挫折,將這個聞名天下的才子折磨得形銷骨立,判若兩人。
若說一次兩次磨難還能激發人的斗志,那麼如果是老天爺存心將這個人踩在泥里不讓他翻身呢?
或許也是想起了自己,自小產以來,她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這些她從不告訴文徵明,哪怕夜夜失眠,她也只靜靜地陪著他,不吵醒他,多陪他一刻多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她抬起滿是淚水的臉,道︰「子畏哥哥,你記得麼?你還欠我一幅小像呢,我要三十歲一幅,四十歲一幅,以此類推,直到一百歲還要一幅,這是利息,你得還我。」
唐寅剛想強打精神說笑幾句,猛然想起了死去的如畫。他頹然搖了搖頭,苦澀道︰「湘月妹妹,我只有一支不祥之筆,是再不能為你畫像的了,今生唐寅只能欠你了。」
之後听聞浙江巡撫嚴景龍與寧王同謀,也同樣落得了個滿門抄斬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