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年開春。
節前,周文賓帶著妻兒回蘇州過節,孩子降生後,蘇州這邊的親戚還不曾看過。其實他主要是想來看看文徵明與顧湘月。
大年初一這天,眾好友終于又聚在了文府。
祝枝山也剛從廣東回來,文林的好友李應楨的女兒李蕊到了出閣的年紀了,李應楨左思右想後,相中了祝枝山,他是回來成親的。
事隔年余,彼此再見面時俱是感慨萬千,周文賓笑嘆道︰「為何俱都消瘦了許多?只有昌谷倒是圓潤了些。」
他看了顧湘月一眼,她曾經圓圓的臉頰瘦成了瓜子臉,以往是可愛,如今一派嬌怯怯弱不勝衣的模樣,但他心里卻難受得緊。
「你不是也瘦了?」顧湘月笑道,「嫂子,你可是克扣哥哥零花錢了?」杜燕婷抿嘴一笑,祝枝山笑道︰「今日一聚,也不知何日方能相見,多飲幾杯是正事。這酒令便不行了,聊聊家常罷。」
唐寅笑道︰「有酒無令,豈不如同有詩無韻?我出一個,第一句千字文,第二句詞牌名,第三四句俗語或古詩,如何?」
徐禎卿笑道︰「我先來!並皆佳妙,帝台春,天地無數有情事,世間滿眼無奈人。」
周文賓笑道︰「太頹喪了吧?我來翻案,鳴鳳在竹,滿庭芳,秋至滿山多秀色,春來無處不花香。」
顧湘月笑道︰「這個我總算會了,毛施淑姿,惜分飛,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唐寅笑道︰「湘月妹妹不可同日而語也!那麼我來了,臨深履薄,憶少年,好花遭雨紅俱褪,芳草經霜綠盡凋。」
眾人一听,俱都滿月復辛酸,文府還是以前的文府,但早已物是人非了。
文徵明道︰「交友投分,永遇樂,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他看著唐寅,眼神中滿是憐惜與鼓勵。
唐寅鼻子一酸,嘻嘻笑道︰「徐家嫂嫂,到你了。」
莫清雲微微一笑,道︰「我說不好,獻丑了。枇杷晚翠,阮郎歸,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無處下金鉤。」她在委婉地勸唐寅,要好好保重自己。
祝枝山端起酒杯,笑道︰「我作不出,甘願罰酒。」
這頓酒喝得喜憂參半,每個人都想營造出同往常一般歡快的氛圍來,然而誰都知道回不去了,少年不識愁滋味,只有那時的酒才真正是沁人心脾的香甜。
唐寅笑道︰「何必如此?今夜難得相聚,卻個個愁眉不展。我有一首飲酒歌,助諸君佐酒。」
他喝了杯酒,揚聲道︰「吾生莫放金叵羅,請君听我飲酒歌,為樂須當少壯日,老去蕭蕭空奈何。朱顏零落不復在,白頭愛酒心徒在,昨日今朝一夢間,春花秋月寧相待。洞庭秋色盡可沽,吳姬十五笑當壚,翠鈿珠絡為誰好,喚那客問錢有無。畫樓倚閣臨朱陌,上有風光消未得。扇底歌喉窈窕聞,尊前舞態輕盈出,舞態歌喉各盡情,嬌痴索贈相逢行。典衣不惜重酩酊,日落月出天未明,君不見劉生荷鍤真落魄,千日之醉亦不惡。又不見畢君拍浮在酒地,蟹螯酒杯兩手持,勸君一飲盡百斗,富貴文章我何有?空使今人羨古人,縱有浮名不如酒。」
在座諸人听得如痴如醉,頓時開懷起來。
次日,文徵明一一送別各位好友,周文賓仍然帶著妻兒回杭州去。文徵明回到家中,顧湘月還未起身。
他想她是喝得多了,且讓她多睡會兒。誰知到了晌午,她仍未起來。他急忙回到房中喚她,她微微睜開眼楮,笑了笑,道︰「我怎麼睡到這個時候了?」
文徵明看她有些不對,便要喚文慶去請郎中,顧湘月忙道︰「我沒什麼病,不要請郎中來了。」
「我看你氣息微弱,精神不濟,」文徵明滿面憂色,「有病為何不看?湘兒,你到底有何心事?你我鶼鰈情深,有事但講無妨!」
顧湘月想坐起身來,卻怎麼也起不來,只覺手足發軟,文徵明忙將她扶起來,她一笑道︰「我得趕緊把話說完,我死了以後你就把吳小姐娶進來。那日我听到你與文慶說話了,她心中愛你,大概不會在意這些,好在我也沒有耽誤多久你與她的幸福時光……」
文徵明一急之下,站起身來︰「怎說無病?這不是胡話是什麼?成親這一年余來,夫妻和睦,除徐家嫂嫂之事外,不曾紅臉,你為何又說出此等不近情理之言?只是區區小病,你為何不治?自失去孩子以來,你雖身子孱弱,但假以時日休養,定會復原,你卻如此沮喪為何?」
顧湘月看他神色淒惶,拉住他的手,「你坐下听我說,小書呆,其實我根本就不適合嫁給你,我知道我早晚要走要離開這里的,但抵不過我喜歡你,我多想與你一輩子都在一起,但我不是這里的人,我不屬于這里,你命里注定的妻子,肯定是吳小姐。」
她說著,忍不住淚如雨下。
「我不知你在說什麼!」文徵明心如刀割,「我只知我們才成親一年多,你要扔下我去何處?」
「你答應我,娶吳小姐,你先答應我!」顧湘月急了。她太了解文徵明的為人了,她怕他學著潘安一般終身不娶。
「荒謬之極!我為何要答應你這無理要求?」文徵明甩開她的手,他終于生氣了,「世上哪有你這樣的妻子?哪有你這般心狠的人?明明可以醫治,你偏偏不肯就醫。你既不願嫁我,更不該以此托辭,豈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麼?還說……還說什麼耽誤我與吳小姐!」
他扔下顧湘月去了書房,繼續畫他的冰姿倩影圖。顧湘月的生日快到了,他想盡快完成去換點錢給她買她喜歡的鐲子,然而墨磨好了,筆也洗好了,他卻一筆也畫不下去。
「壁兒,隨我去趟寒山寺罷!」老太太走了進來,「我听說湘兒身子有些不適,去求道平安符來,也能心安一些。」
文徵明答應了,出外叫上嬌秋一同前往。
在寺中,老太太帶著嬌秋去求符,文徵明站在一旁心神不寧。
他很後悔自己那樣責備妻子,並將她扔下不管,她即使胡言亂語,也應該諒解她還在病中,是最為脆弱的時候。
他看到不遠處有一個和尚在替人解簽,便進廟中搖了支簽,上寫「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這是佛家偈語,本意他是知道的,只是作簽來解他是一頭霧水,便拿去找那和尚解。
和尚道︰「施主想問什麼?」
文徵明道︰「問親人身體狀況!」
和尚皺緊了眉頭,半晌道︰「此簽若問姻緣,是上上簽,施主半年之內必添妻房……」這話正與顧湘月的話不謀而合,文徵明心里一陣慌亂,道︰「我不听姻緣之事,師父請解。」
那和尚又道︰「若問身體好歹,則是下下簽。施主請想,人有死必有生,有來必有去,但死只是另一種重生,消失的只是臭皮囊……」文徵明哪里還听得進去?他起身就跑。
「公子你去哪里?」嬌秋在後面大聲道。
船在半路上已下起傾盆大雨,文徵明上岸時,那船家拿著傘道︰「文公子,傘你拿去罷,待來日再拿來給我。」他卻充耳不聞,到家時已是落湯雞一般,在廊下踫到文慶,道︰「湘兒呢?」
「房中睡下了!」文慶奇道︰「公子為何不避雨?老太太呢?」
文徵明置若罔聞,回到房中去看顧湘月,只見她微微睜著眼楮,氣若游絲,正如當日父親彌留之際,只是剩著最後一口氣等著他。見到他時,目光中流露出不舍來。
他心頭如遭重重一擊,再也忍不住聲淚俱下︰「湘兒,你果真知道自己來去麼?你……你究竟來自哪里,又要去往何處?我不該扔下你,不該與你生氣,白白失去了與你在一起最後的光陰。」
他抱起她來,緊緊擁在懷中,失聲痛哭。
「小書呆,」她的聲音在他耳畔,仍然細若未聞,「娶吳小姐,答應我。我不是憐憫她,而是為你,我一個孩子都沒給你留下,你怎能沒有人服侍你照顧你給你生兒育女呢?文伯伯……公公肯答應你娶我,已是我天大的福分,怎能因為我讓文家無後?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若不在死前逼你答應下來,你肯定會學潘安,做什麼痴情種,作為我來說,什麼傳承香火這些都是虛的,但我只希望你有妻有子,安享天倫,你理解我。」
「好!我答應你!」文徵明哽咽著,「湘兒,我與你的今世緣分,已是前世所修,但我猶盼著來世再續,誰知……誰知我與你的緣分竟然只短短一年,如何足夠?你讓我如何心甘?」
顧湘月搖了搖頭,輕聲道︰「小書呆,人死以後,靈魂還有四十九天陪著你,我還可以多陪你四十九天,我要看著你與吳小姐成親,你不能騙我。我走了以後,你要每天都高高興興地,我只是回去了,不是死,我看著你,你若不開心,我就找你麻煩……」
她的聲音被淹沒在越來越大的雨聲中,文徵明抱著她越來越冷的身體,眼淚也冷卻了,痛楚得整個人都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