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願意嗎?」
簡短而有力的四個字,居然讓他一時語塞,不知要如何回答。
燭光之下,新年的歡樂喜慶之中,她向他拋出了橄欖枝,她問他,你願意麼?四個字,表現出來,他在她的眼中並非是一個有幾分姿色的少年郎,而是一個被尊重的同等生物。
他有著琉璃色的眼楮閃著平常見不到的光,定定的看著眼前的這個女子,似乎要隔著這一段燭光,看進她的心里頭去一樣。而他對面的女子也絲毫沒有避諱,任由他探究和猜疑的眼神不斷的試探自己。
她終究都只用了一種眼神。
那就是誠懇的目光在期待著他的回答。
良久,少年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垂下頭,「為什麼?」
「嗯?」雲裳一時沒明白。
「我是說,為什麼是我?」馮少綰重新抬起頭,看著她,「我是個殘廢。」
雲裳挑了一邊的眉毛,松了口氣,他原來在意的是這個。她拉開自己的椅子,讓自己的雙腿交疊起來坐好,組織了一下語言,說道,「我之前看過你在家中寫過的文章,覺得你不僅有才華,而且還有才能,你的能力只是被你自己巧妙的掩藏起來了而已,雖然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如此芥蒂自己的左手,可我卻相信你的右手已經讓無數的人欣羨不已。」
馮少綰一驚,不敢置信的看著她,「你看過我的文章?」
雲裳點了點頭,大方承認,「在他們抄家的時候,我溜了進去,留下來一點東西,不過我此刻沒有帶在身上,等明天你可以去我那里取。」當然,這些留下來的東西里就包括他寫的那些文章。
雲裳覺得有點乏了,用手肘支撐著脖子靠在桌子上,說道,「還有你弟弟的文章,我都看過了,不過我憑心而論,他的文章固然也不錯,但是其中的辭藻太過華麗,有些華而不實,再說他看待問題的方法也太過陳舊,太過恪守法理,對于一些簡單的事情他處理的思路又太過繁瑣,可見他自己的心里也沒什麼真知灼見,有的不過是一堆前人留下的老法子罷了。」馮少綰听著听著,臉色便有些僵硬,雲裳一愣,恍然大悟的唉了一聲,「對不住,我重說啊。」人家的弟弟剛剛在監牢里頭上吊自盡了,她就在這兒說他這人的文章如何如何的不好,實在是不怎麼禮貌。
馮少綰反而淡淡的給了個反應,「公主說的沒錯,家弟……他是個重守禮法的人。」換言之,就是個小頑固。
雲裳笑了下,「可我看你的文章里卻是字字珠璣,所言有物,對待前朝的一些事情你分析的頭頭是道,我覺得很難得。所以我相信一個能寫出這樣文章的人,他的腦袋里一定不是空的。其實少綰,你想過沒有,老天爺奪去了你一只手的自由,其實是將他人雙手的靈氣都專注在了你的另一只手上?」
馮少綰不由得渾身一抖,二十多年的時間里,還從來沒有人對他說過這樣的話。
「你看,這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麼奇怪,有的人明明雙手俱全,你看,就像我,我的手好好地長在這里,可卻有那麼多事情是這雙手做不到的。而我現在,缺少的就是這樣一直充滿靈氣的手,少綰,你願意麼?」她誠懇的眼神一直看著他琉璃般的眼珠,期待著他的一個點頭。
第二次了,這是她第二次對自己說出「你願意麼」?
馮少綰心頭一震巨動,放在桌子底下的手握成拳頭,又松開,又握成拳頭,他暗暗對自己說,再一次,只要她肯再一次對自己這樣說……他沉默著,實際上,也是再用這沉默來進行一場賭局,他看過很多的古書,上面撰寫著帝王們求賢若渴,對待能人異士都十分的禮讓和退卻,可是如果這個能人異士不管他怎麼請都請不動的時候,帝王們就會露出凶狠的一面,將他們鏟除。♀
不能被自己得到的東西,其他人也不可以得到。
這就是帝王的法則。
眼前的這個女子雖然不是帝王,但是她此刻做的事情,卻是和那些帝王們如出一轍,如果他是個才人,是個她需要的能人異士,他想要看一看這個女子她在看清自己拒絕的心意的時候,會不會……也露出那副帝王的嘴臉來?
甚至……她會不會要了自己的命?
他的臉上很平靜,然而心底卻已經升騰起的波瀾,在做著自我抗爭。
良久,雲裳沒有等到他的點頭,有點悻悻,不過卻不影響她的心情,擺了擺手,給他倒上一杯酒,自己也倒上一杯酒,「你要是實在不願意我也不能勉強你,只是覺得有些可惜罷了,你今日不想做或許攆想開了就想答應了,這樣好了,這件事情我之後不會再提起,不過,如果攆的你願意了的時候,可一定要告訴我。」她嘴上說著無所謂,但實際上她眼楮里的失望的神態還是出賣了她。
「來,喝一杯吧,今天是新年呢。」她笑靨如花的舉起酒杯。
馮少綰看著這一只體貼的放在他右手邊的酒杯,心里頭有什麼東西漏跳了一拍,盯著酒杯里的平靜的酒水,她竟然沒有……沒有像他想象之中的那樣在遭到自己的拒絕之後就冷言惡語相加威脅,反而是那麼的豁達,一時之間,馮少綰竟然覺得自己剛剛的那種想法,放在她的身上想一想都是一種對她的褻瀆。
他的心頭百種念頭一齊轉換,終于,他輕聲卻堅定的說,「好。」
「好啊,那就來干一杯吧。」雲裳端著酒杯等著他。
馮少綰似乎笑了下,拿起自己的酒杯的同時他站了起來,定定的看著她有點發蒙的眼楮,她大概今天也累了。
「我願意成為公主的那一只手。直到公主覺得這一只手太過多余的時候,我會離開。」他說的很輕,很堅定。
雲裳被他一百八十度的轉彎鬧得有點跟不上節奏,半晌才愣愣的說,「啊……原來你剛才那個好,是說的這個。」
「好,少綰,記住你今天對我說過的話,我喜歡人才,卻也討厭背叛。我要交給你做的事情,不是要傷天害理的事,我之所以不想讓別人知道這件事情的緣故,是因為這件事情總歸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是不能被放倒太陽底下的,少綰,你可要想好,你答應我之後,就只能活在黑暗和陰影之中,你還願意麼?」她試探性的問了第三次。
馮少綰無所謂的搖了搖頭,看向自己無知無覺的左手,低沉的說道,「我早已經習慣了活在黑暗和陰影之中。」
雲裳終于吐出一口氣,「那就為了我們以後的合作,喝上一杯吧,少綰堂弟。」她的臉上有屬于小姑娘的狡黠又有著不符合這個年齡的睿智和沉著。
馮少綰在她的這雙清媚眼眸之中,逐步體會到了「沉淪」這兩個字的真正含義,雙手高高的舉起酒杯,將辛辣的酒水如數飲下。
雲裳看著他,緩緩露出一個笑意。
大年夜的這個晚上,馮少綰喝醉了酒,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喝醉了酒,像個這個年齡的正常男人一樣,他嘗到了酒精帶來的刺激和沉淪。他一直在路上尋找的那顆心,似乎因為忽然產生的歸屬感而有些難以平靜下來,撲騰撲騰的亂跳著,他努力暗示著自己那個想法是不真實的,他沒有辦法,他只能用不停地喝酒來避免那個想法的滋生。
喚來小廝伺候酒醉的馮少綰入睡,雲裳離開西跨院的時候,腳下的步子也已經散亂的沒有任何章法。
顧籽萄早在院子里喝得找不到北,被丫鬟扶著回了房間睡了。
剛剛亂哄哄的院子似乎恢復了平時的寧靜,雲裳靠在院子里的梅樹上,一點點的溜到地上,抓起一個被人遺落的酒壺灌了幾口冷酒,渾身打了一個激靈,頓時明白了幾分。
這個院子里,曾經有個人對她笑容溫潤如花,說著世上最好听叼言蜜語,他叫她「雲裳小美人兒」,他說她只屬于他一個人。
那個人愛穿白色的衣裳,還喜歡自以為是的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男人,卻還會臭屁的學著戲子的模樣,拿著袖子的一角嬌羞不已的對著她,哼哼唧唧的唱著。
「海島冰輪初轉騰,那玉兔,玉兔又早東升。恰遍似,恰遍似那嫦娥離了月宮。」
耳邊似乎還有他咿咿呀呀的唱腔,說實話,她從沒覺得一個男人能柔到這個地步,至今,她都不能忘記那對危險狄花眼里對她濃濃的情意。
如果那些都是他故意做出來騙自己的話……也似乎是一端不錯的回憶呢。
她微微笑了起來,一只手高舉起酒壺,對著即將消失在東方的月兒,唱道,「海島冰輪初轉騰,那玉兔,玉兔又早東升。恰遍似,恰遍似那嫦娥離了月宮。」
她的嫦娥,真的離開了月宮。
可是蓮準,這,你又要怎麼解釋呢?她的指間夾著一張窄窄的紙條,這字跡,她太熟悉,似乎透過這張紙條,她仍能看到他寫字時候的專注和身上清冷的蓮花香氣。
蓮準,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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