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遵命。」
待修屏遙再回別苑時,已是大半個月之後的黃昏。
微雲半卷,男人依舊輕步雅然,不管目的,只那麼悠哉地往前走著,倒有種貓樣的慵懶清閑。他的臉上並沒有笑,偏眉眼里生生惹上了幾分調笑的意欲,他也不顧。衣袂的影子漸次零落在花樹間,偶爾呈出橘綠色,細看又像是煙燻的藍,但統統只是蜻蜓點水的一下,便又跟著主人去了。
低低的一串笑珠從那花籬深處傳出來,少女嬌儂的語調,甜軟如糯,膩人得很。
「噫,你竟認得這種螞蟻?!」
「呵呵,這是紅蟻,在北方極為罕見……呵呵是啊,它們嘴巴可挑得厲害,獨獨只愛吃這秋桑樹的葉子……不不,你偏說反了,別看它們只是區區螞蟻,卻極重情義的,若它們賴以生存的秋桑樹死了,它們寧願絕食,也絕不肯去尋新的秋桑樹呢……」
後面的聲音低了下去,听不大真切,似乎提到「白鴉」,接著又是一陣子格格笑聲。
修屏遙腳步一頓,循著笑聲望去,只見身旁的枝椏上簇擁著累累石榴花,像是故意遮住了里面的情致,竟看不見是哪家的姑娘在嬉鬧,不禁笑哂,「我莫不是誤入世外桃源里去了?」
興致大好,他也不急著上前,便佇在花籬外面細細听著。
「呵呵……其實這三者之間也是一個循環,紅蟻吃樹葉,白鴉吃紅蟻,而白鴉排出來的東西又能促進秋桑樹的生長,所謂輪回,便是這般相生相克,不滅不息。」
「天,天,沁泠姐你打凝來的這麼多稀奇古怪的東西?」
那少女且笑且嗔道,原來如今坐在秋桑樹下領的便是芸蛾和水沁泠。
呵——她心里面藏的東西是你想象不來的多。修屏遙心道,桃花唇勾起一個弧度。
「是它們自己告訴我的。」水沁泠笑著伸手撫上頸間的墨玉墜子,「早就跟你說過,我能听得懂它們講話呀。」
她還真是三句話不離老本行,又開始故弄玄虛了。修屏遙撇嘴一笑。
「不騙你,」水沁泠抿嘴笑了一笑,語氣認真,「它們,都是我的老師。少了它們,如同戰場上少了一半的將士。我……輸不起的。」
修屏遙眼眸一眯,她最後那句話當真是對著芸蛾說的?還是……被她發現了什麼?
「我道為何,沁泠姐這般博學多識,聰慧過人,原來是有貴人——哦錯了,是‘貴牲’相助。」芸蛾笑著拿手指戳她臉頰,「沁泠姐你也讓我戴一下,听听這些鳥獸講話,好不好?」
「這……」水沁泠面露難色,「這塊玉是認主人的,只有水家的子孫戴了才有靈性。」
狡猾!修屏遙手指撫上唇瓣,眼底卻浮出贊許的笑意。撒謊容易圓謊難,也虧得她這般面面俱到,連退路都想好了。嘖、嘖,他開始磨牙,這小女子總能輕易撩撥起他的。
他動身朝花籬里走去,便見一株百年秋桑樹正值枝繁葉茂,樹下有石凳環桌,那兩個玲瓏如畫的女子還背對著他有說有笑,言語間親熱異常。大抵是覺得不夠盡興,水沁泠順手端起桌上酒杯要喝。芸蛾趕緊攔她,「噫噫噫,姑娘家可不能喝酒的。」
「偏只男人能喝,女人就不可以?」水沁泠笑著揚眉。她一只手扶著額際,下巴微仰著,那細長的眉毛堪堪一挑,還酒便已沾了幾分醺然醉意,整個人隨性到極致,竟也俏麗到極致,真真應了「活色生香」四個字!誰曾見過這般靈犀逼人的模樣?連芸蛾看了也不由得呆了一呆,再回神時,水沁泠手中的酒杯已經送至唇邊,「我偏要喝。」她咕噥了句。
「噯喲,是修大人不準的!」芸蛾失聲驚叫道,擰了她的胳膊一下。
「咳,」水沁泠只嘗了半口,果真不喝了,遂拿衣袖揩拭唇角,「修大人不準你們喝酒?」這是什麼道理,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啊?
「他說最不喜聞見女人身上有酒的味道。」芸蛾扁扁嘴,一副委屈的模樣,「去年乞巧節我偷喝了點,他硬是兩個月都不和我說話呢!」
「哦,哦,」水沁泠應了兩聲,心思卻不知飛到了何處。不許女人喝酒的男人啊……是因為他心里清楚,酒的味道,比那脂粉香氣還容易醉人呢,「那我馬上去洗個澡便是。」她手中的酒杯還是舍不得放下,不妨一閃神間卻被另一手巧巧奪去,緊跟著耳朵被人一擰——
「嗯、哼,有人不光偷糖吃,還偷酒喝呢?」
修屏遙笑吟吟地俯視著她,不等水沁泠出聲,便就著她喝過的地方將剩酒一飲而盡。
水沁泠睜大眼,只覺得自己耳朵被擰的地方又燙又癢,臉頰莫名紅了,「修,大人?」請問貓大人究竟什麼時候出現的?
「天地作證,芸蛾半口都沒嘗!」芸蛾忙著表明清白,見修屏遙飛來一個眼風便立馬會意——「那個,沁泠姐你先忙,我找玖娘對戲去了!」她飛快丟下一句便沒了影。
修屏遙听了一懵,「對戲?和玖娘?」這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嗎?那丫頭居然——
他心思一轉,便猜出是誰的功勞,松開手了了一笑,「先前交待你的事情,可都辦妥了?」
水沁泠恭敬頷首,「請修大人隨我來。」
第四章夏水欲滿君山青(1)
片刻的工夫,水沁泠已將修屏遙領至東街如悅茶樓。
店小二的吆喝聲幾里外便傳了過來,先前冷冷清清的茶館,如今卻高朋滿座,生意興隆。
水沁泠微笑著朝店小二點頭示意,等修屏遙在二樓雅間坐定,便親自招待起來,「客官您請坐,瞧見了沒?這桌上的花生米是免費供應的,不僅如此,您還有免費的戲曲可听。今日唱的是一出《相思鳥》。」她伸手一指樓下角落里新搭起的小戲台,笑吟吟解釋道,儼然端出幾分老板娘的架勢,「而客官您只需付幾杯茶錢,便能同時享受這些待遇。」
此時樓下已響起了咿咿呀呀的唱曲聲,都是十七八歲的妙齡少女,聲情並茂,婉轉動听,尤其是戲中的詩詞意境,更顯文采斐然,余味雋永。
修屏遙饒有興致地瞥她一眼,眼里並無多少贊許之意,「你就是靠這種方式吸引顧客的?效果不賴,但成本不低吧?」
「不,修大人。」水沁泠笑著搖頭,「這戲本是我自己寫的,這些唱曲的姑娘也都是自願來獻藝的。而茶館多花的成本,僅僅是一碟花生米的錢。但他們增加的收益卻是百倍有余。」
「哦?」修屏遙斜挑了眉,「說說看,怎麼個百倍有余?」
「其一,自然是茶樓獲益。」水沁泠莞爾一笑,有條不紊道來,「修大人有所不知,我特意吩咐店掌櫃炒這花生米時多放些鹽,看戲的人吃多了便覺口渴難耐,自然會多要幾杯茶喝。但他們通常沉迷于清歌戲曲之中,眼前又有免費的花生米可嘗,即使茶水錢提高了些,顧客們卻也不覺得自己吃虧。如此一來,買賣雙方皆是滿意而歸,茶樓生意自然越做越好。」
鹽炒花生米,原來這才是她的高明之處……修屏遙勾起唇角,等著她繼續解釋下去——
「其二,是藍田玉行獲益。」水沁泠抿嘴笑笑,「不知修大人方才走在市井巷間可曾發現,如今的姑娘家皆喜愛盤同樣一種發式,著同樣的寬袖束腰衣裳,甚至佩戴同樣的金玉首飾?」
修屏遙眯了眯眼,看向樓下唱曲的戲子們,心下了然,「都是跟她們學的?」
「不假。這些金玉首飾皆是由藍田玉行提供的。如今太後輔政,鼓勵開化,唱戲听曲也並非見不得光的事,何況誰不願意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還有人欣賞?自然都願意來登台獻藝。」烏眸明亮,流轉一絲奇異的光彩,「沁泠自認所寫的戲本不差,戲唱好了,捧的人多,漸漸形成一種風氣。而姑娘家們有樣學樣,瞧著戲子們穿戴漂亮,光顧藍田玉行的自然也多。如此便又是一個良性循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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