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這里,修屏遙的心里已然有數,「而芸蛾和玖娘關系改善,定然也是你戲本的功勞?」無非是請兩人合作演一出戲,搬弄一些煽情的橋段,騙人幾滴眼淚罷了。
水沁泠垂眸笑笑,「少女情懷,難免耍些小脾氣。原本就沒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可言。」
「嗤,說得自己好像七老八十了一樣。」修屏遙把玩著茶杯,眸中彌漫起深色的大霧,透出一絲冷笑的意味,「這就是你竭盡全力替我完成的事?」
「沁泠不才,還請修大人評點。」水沁泠虛心一揖。
「若滿分為十,我給你——」修屏遙皮笑肉不笑,眼底一片幽暗,「三分。」
水沁泠的身體猛地一顫,咬緊牙關,「還請修大人賜教。」
「其一,手段單一。」修屏遙氣定神閑地喝了口茶,「你所用的無非都是商場上的一些手段,收獲的也不過是一時的效益,可曾想過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憑這間茶樓掌櫃的朽木腦袋,不懂經義不讀兵法,除了會撥幾下算盤之外簡直一無所知,等下次再出什麼狀況,你難道還要替他當軍師,替他出謀劃策?」
他撇嘴冷笑,接著挑剔道︰「其二,動機不純。寬袖束腰的衣裳,原本就是你們水家綢莊流行的衣服樣式,你故意讓她們穿上這種衣裳引領風尚,難道不是為了自身利益著想?水沐清想在京城另開分鋪,你這當妹子的便提前為他打下市場基礎,嘖嘖,真是兄妹同心呢。」
不顧水沁泠煞然變白的臉色,他最後一針見血地指出︰「最後,你真以為,我讓你處理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就是為了看你有幾分隨機應變的本事?呵——」他笑容極冷,「攬顧客,寫戲本,和市井百姓打成一片,賺了一點錢便心滿意足——這,就是你的人生價值所在?若真如此,你何不直接跟隨你的大哥到西域經商去,還來這里做什麼?還跟著我做什麼?」
水沁泠的眼眶頓時便紅了。從來沒有人會這樣批評她,指責她——即便是爹娘夫子也從來沒有!怎能不委屈?她知道自己不及大哥和三弟聰明,卻也因此比他們付出更多的努力啊!自從爹娘去世這麼多年以來,又有誰曾否定過她的勤奮與刻苦?
讀書破萬卷又能怎樣?到最後竟被他輕描淡寫的一句「三分」——全盤否定!
滿腔的激憤找不到宣泄,水沁泠把拳頭捏得死緊死緊,也絕不肯讓自己掉下一滴眼淚!她可以認錯,但她絕不肯認輸!絕不!
「修大人教訓的是,是沁泠愚昧,不知變通。」她誠懇俯首,「但沁泠自問沒有私心,之所以換上寬袖的衣裳僅僅是因為這式樣更適合唱戲而已。」她努力眨去睫毛上的霧氣,抬起眼來又是從前的神色朗朗,漆黑的眸子沉靜無波,「另外——誠如修大人所言,我心知這樣做並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所以這半個月來不曾停歇地游走于市井之間,試圖尋找治根治本的方法——讀書!唯有讀書才是興盛之道!無論老少,亦無論男女——」那瞬,她竟笑了起來,整個人變得說不出的明媚生動,「我寫戲本,我教姑娘家們唱曲,絕不是為了嘩眾取寵,而是想用自己的文辭塑造出一個個有血有肉的巾幗英雄形象,我想讓所有的姑娘家都明白——男人能做的事情,女人同樣能做,男人可以應試從官,可以在戰場上披荊斬棘,指揮千軍萬馬,女人為什麼不能?」那最後一句,說得滿腔熱血,大氣凜然!「而現在,請修大人睜開眼楮,豎起耳朵,看看這整個街巷的變化——」她轉身推開雅間的窗戶,晚風撲面而來,她深吸一口氣,「敢問修大人看見了什麼?又听見了什麼?」
「啪——」是茶杯摔在地上的聲音。修屏遙霍然拂袖站起,胸中一陣激蕩——就是這樣!這才是他最想看到的結果!大街小巷,不分貴賤,女子皆以讀書為榮!
水沁泠——她竟真的做到了——
這二十幾年來,他考驗過多少晚輩後生,他們每一個都熟讀四書五經,通曉天文地理,他們指點江山高談闊論,卻沒有任何一個可以像她看得這樣長遠!
鸞姬太後在開國之初便立詔準許女子應試從官,參與軍政。為何至今都沒有出類拔萃者?風氣——風氣啊!民間的女子,無論為妻為妾為婢,大多只懂得繡花織紡,又有幾個熟讀兵法策略、經史子集的?
巾幗不讓須眉——
鸞姬太後,這下你該感到欣慰了罷?你要等的人,已經來了——
「哈、哈……好一個‘女人為什麼不能’!」修屏遙縱聲大笑,一手捉住她的頭發,低低地一嘆,「頭發又落了許多,這幾日辛苦你了吧?」他柔聲問,竟有絲憐香惜玉的意味。
水沁泠咬緊下唇不說話,害怕一開口便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這個男人——在那樣辛辣的冷嘲熱諷之後,竟不痛不癢地問一句︰「這幾日辛苦你了吧?」沒有半點出自真心,他的眼神——那種言笑自若、指掌**的驕傲飛揚,只讓她從骨子里覺得寒冷。
她抿嘴苦笑,前所的挫敗感遍襲全身。她終究贏不了的——縱然得到他的認可,卻依舊逃不出他的手掌心。這個男人,太自信,太……可怕……
卻已經不能回頭了,她所有的意圖都被他一眼閱盡,而後天就是發榜日期。
一切,都是。
走出如悅茶樓,天邊暮色又深了一層。
水沁泠恭敬跟在修屏遙後面走了幾步,忽聞他笑道︰「離得那麼遠做什麼,回頭看你好費力氣。」他並不回頭,卻有意放慢腳步,顯然是在等她。
水沁泠遲疑地望著他的背影,他獨步天下,卻始終孑然。一剎那間,心里竟無端涌起一股念想,她是否能夠與他站在同樣的高度,並肩看這日月更迭,錦繡河山……
「還是說,你打算永遠當我的跟班?」修屏遙話音,水沁泠便跟了上來,與他並肩。即便如此她依舊保持著一段距離,那是她的底線,修屏遙笑了笑也不為難,「你怎麼不問我,這大半個月來究竟去了何處?」
水沁泠微微一笑,避重就輕道︰「修大人公務繁忙。」
「‘公務繁忙’這種話從你嘴里說出來,更像是諷刺。」修屏遙勾唇輕哂。她甚至沒有听自己繼續說下去便直接岔開話題,當真是對自己的事絲毫不感興趣?嘖,他又開始牙癢,「我見書架上面的書被調換位置過,定然也是你的功勞?」
水沁泠這才想起——「有兩本書被歸錯類了,沁泠原想征詢修大人的意思,但後來——」後來他一直沒回別苑,她便也忘了,「沁泠擅自翻閱,還請修大人責罰。」心想他連那些書的擺放位置都記得這麼清楚,可見平日里是經常看了。這位「大貪官」遠比她想象中的要博學。
「你是例外。」修屏遙冷不丁道出這一句,「若換作他們隨便進來,我定要剁了他們的手。」免得模髒了那些書。
水沁泠聞言心下一笑。這算是……他格外開恩?倒也不壞。
「姑娘家少去沾酒為好。」修屏遙突然又道,似笑非笑地睇了她一眼,「你不是我的女人,我自然強求你不得。你當是為了自己著想。」
突然變得柔情的話語听得水沁泠的心口猛一跳,不可置信地抬起眼來。這人怎麼像突然轉了性,變得這樣平易近人了?明明方才還喜怒無常得像個地獄羅剎——「修大人?」她訥訥地喊了一聲,像是要喊他的魂回來。
「怎麼?看見鬼了?」修屏遙好笑揚眉。她裝傻的樣子當真很傻呀。
水沁泠搖搖頭。
「你就不樂意听我對你說這種話?小女子——」按捺住想要一口吃掉她的沖動,修屏遙戲謔著伸手要去擰她耳朵,但他的動作卻在听到水沁泠接下來的話語時僵在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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