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惦記著這里的書?」修屏遙揚眉。
「姐妹們自然也極好的。」水沁泠溫聲笑笑。
修屏遙若有所思地眯起眼楮,有些事——是時候該同她挑明了,「過來。」他笑著招手,些許曖昧的口吻掩飾住了眼底一瞬的精光,「再給我謄幾個字。」
「這次是要抄什麼?」水沁泠熟稔地取過筆墨紙硯,便見修屏遙隨手遞了一張名單過來——
「明日要張貼出去的紅榜,可別將名次抄錯了。」
水沁泠心下一驚,抬眼便撞見他眼底雲霧沌沌的笑意,長指撫唇,「有機會參加殿試的,唯有紅榜前兩百名,你心里定是清楚的吧?」
水沁泠接過那張名單時手指分明有一絲。鋪開鮮艷的紅紙,提筆蘸墨,她鎮靜寫下榜首一位︰洛時阡。
這洛時阡是何許人物?她心中無底,卻也能猜到,必然是這位右大臣內定的人選。
筆鋒,接著寫下第二位︰譚亦。
水沁泠終于忍不住蹙起眉頭。修屏遙有意將譚亦排在第二位,卻是她不曾料到的。當日譚亦被上官賞識,修屏遙本是不齒,何況他與上官針鋒相對的地位,依他的張揚傲氣理應不買左大臣的賬才對,為何卻——
「切莫忘了,這次會試雖由我主持篩選,但殿試卻是由老骨頭掌權的。」修屏遙看出她眼底的疑惑,唇角勾起一個弧度,「我選的人他不用,他想用的人我不選,兩方都得不到好處,這游戲還要怎樣玩下去?倒不如依了他的意願,給他一根苗子好了。」
原來如此。那麼譚亦和洛時阡必然也在殿試三甲之內了。水沁泠心下淡淡嘲諷,原來左右大臣之間還有這樣的潛約定,難怪鸞姬太後力整官制卻力不從心。那麼最後一個名額……她能不能爭取得到?
暗暗為自己捏了把汗,水沁泠又接著謄寫下去,轉眼已有近百個名字列上紅榜,卻遲遲自己的。握筆的手終于有了停頓,還問出口便聞他輕漫的笑聲——
「你道,我該將你的名字放在哪個位置才好呢?」
水沁泠端端竟打了個冷戰。原以為早已習慣他的試探,再怎樣的挖苦和打擊也能保持表面上波瀾不驚,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幽暗的,懾人的眼神——
水沁泠抿唇沉默許久。這一回答,或許便是她最後要邁的一道坎,稍有疏忽便極有可能前功盡棄。
「你就那麼想當官?」修屏遙輕描淡寫地又問一句,笑笑,「待在閨中描蝶繡花不好嗎?」
猶如冰稜橫生,比當頭潑下的冷水還要冰涼徹骨。水沁泠終于按捺不住,「修大人到現在才說這番話太不負責任了吧?」曾經多少次的明探暗訪,難道她的立場還不夠清楚明白?他心血來潮將她留在身邊,而她也不負厚望加深了他的興趣,幾時令他失望過?這場會試,她不求名列前茅,只需入這前兩百名便行——只需入了殿試,她便有足夠的把握博得太後的青睞!
「若非想憑自己的真本事入這官場,我為何不學他們——花錢買通官路?」
她指著紅榜上那一個個名字,那些人她大都認得,他們——連四書五經都背不全,無非是花了些銀兩買來紅榜的一席之地。可她不想花這個錢,不想花大哥的錢,她水沁泠從來就這麼固執己見——她想讓大哥看到,就算擺月兌水家的財力,自己也有辦法闖出一番天地!
「哈、哈!」修屏遙聞言反而大笑而起,突然伸手取過她手中的紅榜,「水沁泠,究竟是誰更不負責任呢?」他反問一句,指點起紅榜上的字跡,「當日我看中你,確實是因為你的字——我很驚奇,一個姑娘家竟能寫得這樣瀟灑流暢的一筆草書,行雲流水,大氣渾然,說明你絕不是平庸之輩。而每一字的折勾和收筆處都處理得非常圓滑巧妙,將那股霸氣都磨成了恰到好處的低調,剛柔相濟——說明你亦懂得收斂鋒芒。」他皮笑肉不笑,「這樣的人才,我自然求之不得,所以將你留在身邊,還派人周密保護你的安全。」
水沁泠的下唇已被咬出青白的齒印,只听他接著又道︰「而現在——你的字里面已經流露出不安分的戾氣,說明你已經迫不及待要飛出去,另尋新主。既然如此,我又何必留你在身邊?」他的眼里一片無垠的黑暗,笑容極冷,「我費盡心思栽培你,將你認作心月復,到頭來卻要看著你為別人辦事,說不定到時候與我作對的便是你。究竟——是誰更不負責任呢?」
水沁泠的身體克制不住地,緊緊抓住桌緣才勉強穩住。功虧一簣——她的浮躁,迫不及待想要飛出他掌心的,終究還是被他看穿了嗎?她無力苦笑,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向來克己自律的她——竟然連這樣不理智的情緒都表現得這般明顯?
是否因為那些不該有的微妙心思,不止一次失去冷靜的情迷意亂——因為連自己都無法容忍,所以愈加坐立難安?開始害怕這樣危險的心情會變得一發不可收拾,才想著趕快逃出他的視野,另尋一處庇蔭……
她不明白,又或者——其實只是她道行不深、定力不夠,到底輸給了他。
他已經不留余地將一切挑明,她若繼續留在這里,才是一個天大的笑話吧。水沁泠自嘲地牽了牽嘴角,轉身往外走。
修屏遙沒有留她,無動于衷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眼底的精光明暗莫測。
極細微的「啐」一聲響,伴隨兩片鮮綠的樹葉自窗口落下,悠悠打著轉兒。
黑眸瞬間眯了起來。
第五章蓬萊文章建安骨(1)
天光微蒙。水沁泠神情木然地走在街上,漫無目的,也不知走了多少路。
禮闈會試三年一次,今年由右大臣一手操控,那麼三年之後便一定換作左大臣主持篩選。相比于修屏遙那只狐狸,上官那邊的門路似乎要好走一些,盡管她對這位「大清官」已經失去了最初的敬仰,而事實上,唯一可以令她抱有希冀的便也只有鸞姬太後了吧,那是一個傳奇般的女子,可惜她迄今都無緣一見。難道——真真要等到三年之後?
水沁泠苦大愁深地嘆了口氣。年少輕狂,她果然還是輕狂了一回,結果輸得一敗涂地。
但即便如此,她也不後悔當初沒有出錢買通官路——她不想從起點就輸了志氣,就當是她冥頑不靈吧。
水沁泠的腳步忽然一頓。
巷尾有幾道模糊的黑影正朝她這邊靠近,天色還是暗的,她看不太真切,卻清楚感受到了危機——是殺氣!他們是上次的那群殺手!
水沁泠的腦子里「嗡」了一聲。瘋了瘋了,是她瘋了——竟然沒有事先通知戚管家接應便徑自一個人離開了修屏遙的管轄領域,這群殺手定然是守株待兔候她多日了,好不容易逮住機會絕不可能再饒過她。
思及此,水沁泠心里秫秫一陣寒意。當下後悔自己被氣昏了頭,竟連這點理智都失掉了。她水沁泠何曾做過這樣的蠢事?
卻已經容不得多想,她飛快轉身往回跑——
黑影瞬間緊追上去。
風聲從耳邊呼嘯而過,水沁泠不顧一切地往前跑,無數場面從眼前跌晃,到最後竟忘了自己為何要逃——「怎麼辦,要怎麼才能……」細弱的聲音從嗓子眼里跳出來,是她藏在心里壓抑太久秘密,那個秘密她沒有告訴任何人,連大哥三弟都不知道——她想從官,絕非鴻鵠之志,也不是為了天下蒼生,只是為了洗清十四年前的血債。
那場盛宴其實是個陰謀,而爹猝死的真正原因,除了她,沒有第二個至親知道。
「你跑不了了。」殺手們輕功了得,轉眼的工夫便截斷了她的去路。
那一瞬,水沁泠竟豁然了,她已經無路可逃——「你們究竟是誰?」她著聲音問。她知道不會有答案,她只是想盡量拖延時間,同時心里還在不停盤算著更多的事情︰如果他們殺了她,會怎樣處理她的尸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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