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弟會不會找到她的尸體?
如果能找到那就再好不過了,他會幫她換上壽衣,然後一定會發現她胸口的刺青——在琵琶骨正下方三分三厘處,她曾經一筆一畫地刺上去的青藤圖案,從任何人看見過。
那個圖案只有大哥和三弟認得,是那本《藤魂》的封面印花,她便照著那印花刺上去的,分毫不差。她相信三弟若看到她胸口的刺青便一定會去書齋找那本書,而如果他找到了,便會發現書的扉頁上寫著一串數符,三弟心細如塵,定然會研究,然後對照數符找出書中相應的文字——便是那些人的名字。
那是她留給自己的最後一條退路,如果——如果她沒有辦法為爹報仇,那就讓三弟接手。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如果三弟還能替她收尸。如果找不到,那麼這仇恨也會隨著她的死而悄然入土了吧……
想到這兒,水沁泠竟然笑了,那樣也好,三弟便不會像她這樣,時常被噩夢纏身了。
爹,你只讓女兒一人背負這個秘密,把那一張張丑陋不堪的嘴臉記到骨子里,靈魂里面,到底是相信女兒,還是在折磨女兒呢……
「水沁泠,要怪只能怪你們家金子太多了。」其中一個殺手冷笑出聲。
水沁泠心里一悸。這世上竟會有這種聲音?!低沉嘶啞。像是……因為吞了熱炭才變成現在這樣。她澀然苦笑,真諷刺啊,沒想到這飛來橫禍竟是因為一個「錢」字!「還問——」
不等她把話說完,殺手直接一劍刺來——「鏗!」
劍氣只割斷了幾縷青絲,有人替她化去了那一劍。水沁泠驚喜地睜開眼楮——
「沁泠姐快退後!」綠衣少女揮動袖中白綾,招式連綿竟比劍還鋒利,足見其武功極佳!
是芸蛾啊。水沁泠竟有一瞬的憮然,奇怪,她怎麼會以為是他呢?
閉了閉眼,想笑。她果然已經神志不清了,那個人,是絕不會在意她的生死的吧……
水沁泠再睜開眼時眸光已然沉靜無波。哪怕曾經竊喜過,也已經不需要了——那些還來不及生根發芽的情愫,仿佛也隨著那死里逃生的一劍,那幾縷青絲,生生被斬斷。他不給的,她也絕不需要!絕、不!
便在同時——
留香苑里,正悠閑喝著清酒的修屏遙突覺脊背一陣涼意,下意識地環顧四周,只見清風御樹,藕花送香,裊裊晴絲便在滿池波光里閃著銀鱗。含苞開著的幾朵白蓮花好似也成了水里面正飄著的畫舫,這邊才起了一下漣漪,倏地便渡到那邊去了,偷的是,浮生日日閑。
唉——清閑了,也更無趣了。
修屏遙灑了一把紅豆糕的碎末去喂鯉魚,正想著要找誰來消遣一下,便听見傳來女子的驚訝的聲音︰「陸大人你瞧清楚了,我是玖娘啊。」
「不要殺我,不要殺我……修大人不要殺我……」陸寅抱著自己的頭苦苦哀嚎,女子才要上前一步,他便馬上躲到欄柱子後面蜷縮成一團,顯然已經精神錯亂。
修屏遙皺起了眉,才一招手,瑯崖便走了過來。
「那家伙吃錯藥了嗎?」
瑯崖遲疑了下,「回大人,陸尚書最近的言行舉止,似乎……有些不大正常啊……」
「我不需要一個瘋子替我辦事。」修屏遙眯了眯眼,似乎想到什麼有趣的事情,丟了一顆葡萄進嘴里,「正好,他下面那個吏部侍郎也可以接他的班了。」而一旦吏部侍郎的位置空缺,又可以讓新的後生來接替,嘖,他真是越看那個陸寅越膩煩!
「大人的意思是……」要貶陸寅的職?
修屏遙撫唇一笑,一字一字輕描淡寫︰「瘋言瘋語的人,留,不得。」
瑯崖心中一凜,「陸尚書官居三品,這……」
「上次那個姓孫的可不也是個三品官員?」修屏遙斜挑了眉,一撇冷笑浮上嘴角,「瑯崖,你何時竟也有質疑我的權力了?!」
「下官不敢!」瑯崖再不敢有半分遲疑,轉身往遠處延廊走去。
「無趣,無趣,無趣啊。」修屏遙連嘆三聲,將剩下的好幾整塊糕點全部擲進蓮池里,不像是要喂鯉魚——倒像是要砸鯉魚呢,「欲寄無從往,只身隔遠方。此心飛作影,日日在卿旁。呵……」他嘴里念著艷詞。若是換作平日,他還可以去找花樓的姑娘們,逗逗芸蛾,戲戲玖娘,而如今卻是連尋花問柳的心情都沒有了。就連殺人——也已經不能給他增加一絲一毫的興奮感。
若是那姑娘還在,他定然不會這般無聊,起碼可以擰她耳朵看她有沒有偷糖吃。思及此,修屏遙忍不住又開始磨牙,「小、女、子……」眼里的一抹玩味逐漸變成咬牙切齒的冷笑,呵——她是不是以為已經逃出他的手掌心了呢?恰恰相反,好戲還在後頭呢。
他驀地起身往外走,經過延廊時便看見玖娘一臉煞白地站在那里。到底是他的女人,見慣了這樣的場面也不會大呼小叫了。修屏遙嘲弄地勾起唇角,卻在不經意間瞥見陸寅的臉色時突然定住——
「慢著!」修屏遙疾步走上前去,手指一探陸寅的鼻息,他已被瑯崖點過昏,臉頰卻紅得異常,皮膚也光潤得很——全然不像是受刺激過度的瘋子。
「修大人?」瑯崖不明所以。
「他服了五石散。」修屏遙冷冷一笑,眼底有一瞬的精光大盛,「有人給他服了過量的五石散,足以令他產生幻覺,整日惶惶不安,總以為我要摘他腦袋。」
有人……想借刀殺人。
修屏遙手指撫模唇瓣,竟突兀地勾出一個笑容。嘖嘖,真是意想不到的驚喜呀,究竟是誰竟有這麼大的膽子,想借他的手除掉陸寅?若他沒猜錯的話,對方便是利用了陸寅這幾日來一連在他面前犯錯的恐懼心理,令他產生幻覺——那麼,極有可能就是這留香苑里的人。
事情越來越有趣了。
次日發榜,水沁泠名列二百零一位。
「二小姐!二小姐!」
戚管家一路小跑進貴人綢鋪,發現水沁泠正枕臂趴在院內的石桌上曬太陽,半眯著眼楮,手里把玩著一個藍布小人,從來都是這副清恬安靜、不問世事的模樣。原本這貴人綢鋪要被水家收購已是彼此間心知肚明的定局,而如今兩人寄居在此自然也無可厚非。
「他從來獨步天下,無人可擋,操縱**全憑他的個人喜好,只要他願意,便能將不可能變成可能,亦能將可能變成不可能。甚至——他想改朝換代也不可,我……斗不過他。斗不過他的。」不等戚管家開口,水沁泠便兀自說道,她的聲音里小有倦意,不是嘆息卻似嘆息,「但……怎麼是好呢,盡管明知道他的本事,心里面卻始終不肯認輸的。」
她抿嘴笑了一笑,這才看向戚管家,「排在我之前的,有幾個?」
戚管家微微一愣,如實道︰「二小姐排在二百零一位,可惜了……」只差一名便可殿試。
水沁泠輕輕「噫」了一聲,「才一個嗎?」轉而對上戚管家不明所以的表情,她又笑,「倒要感謝他手下留情了。我原以為起碼會有十來個,那樣的話,收拾起來多少有些棘手呢……」
一面自顧自說著不著邊際的話,一面起身往里屋走去。已經入了盛夏,半晌午的陽光離近了便顯得刺眼,倒是延廊外的一樹白玉簪花開得正在興頭上,蔥郁的枝椏伸展到她眼前。
「喀——」水沁泠眼皮便直接折斷了它。
跟在後面的戚管家根本來不及阻攔,忙不迭輕呼出聲︰「可要命了,那可是夏當家最珍惜的玉簪花喲!」
水沁泠聲音淡淡,並不回頭,「它擋去我的路了。」隨手將花枝丟在地上,她的目色依舊無波無瀾。
戚管家的心里莫名一驚。訥訥望著散落一地的玉簪,還有那個姑娘姣好的側臉,光線的影子落在她半邊臉上,是暗的,那在外的小半截頸項卻白得近乎透明,這明與暗的鮮明對比只將她原本沉靜的眼神映襯得更加幽沉幽深,深……不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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