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她許誓要與他並肩看錦繡河山起,便隱隱擔心著會有這麼一天,現在好了,天誅地滅的這一天終于來了,而她也終于也不用再一面暗暗竊喜,一面惶惶難安了。這樣很好不是嗎?親眼看著那個男人將自己送到地獄,也讓那些無聊的小鬼們瞧瞧新鮮——看,這就是她無可救藥愛上的男人!可以為了江山社稷和皇室安危,面無表情地看著她與刺客同歸于盡的男人!
哈——怪誰呢?這就是她的命!從遇見他的第一眼起,她就不停地被追殺,被監視,被綁架,多少次的死里逃生,到最後被一箭穿心射落懸崖——他給了她多麼精彩紛呈的人生,這輩子都無憾了!
水沁泠笑到滿眼都是淚水,其實她都知道的——她知道自己在他心中有幾分重量,也知道為國捐軀天經地義,如果換作今日站在懸崖上的是他——
可是該死的,為什麼她就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被萬箭穿心?
她真沒出息!
「怎麼偏被你說對了,我可以對自己殘忍,對你……卻做不到……」水沁泠閉了閉眼,放任自己的意識模糊,「所以下一世,我寧願對自己好一些,也不要再為別人黯然神傷……」她開始回想這辛苦奮斗的一生,從那年初出茅廬,到如今位居丞相,她學著去包容天下蒼生,一顆赤膽向明月、仰不愧天心昭然——難道這就是她一生的追尋?
頭皮忽然一陣的劇痛,水沁泠的神志也在那瞬陡然清醒——
原來竟是她的頭發絞住了崖壁的樹枝!
那一刻,求生的本能超越了一切,水沁泠奮力伸出雙手去夠旁邊的枝椏,卻怎麼也夠不到——「呲」,血肉模糊的聲音,那一縷頭發連著她的頭皮竟被生生下來!霎時椎心的痛楚傳遍四肢百骸,水沁泠咬緊牙根保持清醒,好不容易抓住了新的樹枝,勉強止住不斷下墜之勢,怎料,「啪——」樹枝卻被折斷,她又掉了下去——
「噗——」脊背撞到地面,水沁泠張嘴便嘔出一口血,劇烈的痛楚令她的眼淚一瞬迸發,混著滿臉的冷汗不可遏止,她卻連的力氣都沒有,只是不停地著。所幸方才絞住頭發的樹枝減緩了墜落的沖勢,地面又有白雪堆積,她才能因此撿回一條命。
幸好她平生做過不少好事,老天爺才給了她活下去的機會。
但五髒六腑都在遽痛,後背又像是癱瘓了般的麻木,眼前突然有一瞬的黑蒙,幾乎令她承受不住地閉上眼楮。不不——不能閉上眼楮,這一閉就別想再醒過來了!水沁泠竭力睜大眼楮看天,那里是邊疆萬里,江山遼闊,那里有她的使命——所以她絕不能死!
手指動了動,觸模到積雪下面冰冷的地面,水沁泠深吸一口氣,忍住身體被拆散的錐痛,艱難地支撐自己坐起來,「啪——」有什麼東西從她的胸口衣襟掉落出來。
水沁泠眯了眯眼,是那塊金笏——她原本打算去右大臣府還給他的。
她牽了牽嘴角想笑,笑出來的都是眼淚,其實還應該感謝他呢——多虧了有他的金笏抵在胸口,所以懸崖上的那一箭並沒有刺透她的身體,只是將她射下深淵。
這陰差陽錯的,到底還是讓她活了下來。
沒有再理那方金笏,水沁泠緩慢動了動身子,勉強適應了整個身體的痛楚,頭頂又跟著一陣尖銳的,先前被她忽略了,如今變本加厲更加清晰刻骨。她下意識地伸手模上頭皮,卻模到一手斑駁的血跡。這才記起來——頭頂心的那一塊頭皮已經被樹椏扯掉了,恐怕那個地方再也不會長出頭發來了。她還記得小時候看到鄰村的福嬸,和丈夫吵架時也被揪掉一塊頭皮,導致頭發中間突兀著白生生的一塊,當時看著很是丑陋駭人。
不過比起她的命,這點損失又算得了什麼呢?
她崢嶸朝堂、行走官場這麼些年,還有誰會將她當作姑娘家去憐惜疼愛呢?
水沁泠狠狠一咬牙,終于站了起來,但她的兩條腿還是不止。勉力定了定神,她開始移動腳步,才走幾步便痛得整個人栽倒在地,「撲通——」手掌正好壓到那塊金笏。
這渾蛋!她都死過一次了,為什麼還要糾纏她?
水沁泠眼神驟冷,懷著滿腔的仇恨,咬破手指,便用鮮血在那金笏上寫下一字︰斷。
恩斷,義斷,情斷!斷了好,早就該將這余生所有的念想全部折斷!什麼濃情痴愛,什麼天長地久,她統統不需要!
從此他走他的陽關道,她過她的獨木橋,他是天,她便是地,永遠不會有交集!
甩手丟掉金笏,仿佛胸肺間也滲入一股鮮活的氣息,將椎心的傷痛全都抹滅。心都死了,又怎麼會有痛苦?水沁泠仰天哈哈一笑,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這錦繡河山——
從來只需她一個人獨看!
第八章閑窺石鏡清我心(2)
「啪——」
一個巴掌落在瑯崖臉上,舉起來的手久久沒有放下,連同整個人都在劇烈,仿佛山風一吹就會倒下。
「這就是你請來的一流弓箭手?這就是你所保證的萬無一失?」修屏遙的臉色竟比這雪地還要白上三分,「為什麼那支箭會射中她?」
「下官該死!」瑯崖慌忙跪地,不敢去看對方的臉色。他跟隨修屏遙多年,竟是頭一次見他這樣勃然大怒,不——那已經不是怒,而是一種歇斯底里的瘋狂!那種力量——足令天下為之覆滅!「但請大人明鑒,那支箭絕不是我們的人射的!」
修屏遙的神色又是一變,「什麼意思?」
「下官懷疑……」瑯崖遲疑了片刻,極小心翼翼道,「這場戲可能已經被上官大人看穿,射箭的人……或許是他們的人。」他的聲音也在發顫,唯恐說錯一句話被直接滅口,「下官不敢隱瞞,原本大人交待下官去通知水丞相有關陛下在萬獸山打獵一事,下官還沒有來得及通知,但——水丞相卻自己來了。」
修屏遙眼底的精光一瞬寂滅,「計劃……出現偏差了嗎?」
便如瑯崖所說,這原本是一場戲,為了證實他的猜測——七皇子或許已經與上官相互勾結,所以他故意找人冒充七皇子假裝行刺,便是為了從上官的臉上找到一絲一毫的端倪。而他之所以會將水沁泠牽扯進來,卻是為了讓在場所有人看到他對水沁泠的冷酷決絕,不留半分情面——那樣的話,才有可能保證她的安全。
自從那次的綁架之後,他便明確上奏要追查七皇子的下落,便也意味著——他已公然與七皇子的勢力作對。
若是從前,他絕不可能會這樣做。有句話他一直沒有問過水沁泠——試問哪個朝代的官場能夠清廉到容不下一粒沙子?他便是因為清楚這道理,所以對于貪官污吏從不趕盡殺絕。但水沁泠畢竟還年輕,雖然八面玲瓏善于周旋,到底還沒有多深的城府。不同于她的年少氣盛、黑白分明——他卻早已見慣了官場的明爭暗斗,因而對于那些藏在暗處的勢力,他向來會選擇站在模稜兩可的位置,不抑不扶,所以他官位雖高,卻極少會惹禍上身。
但這一次,為了徹底消除潛伏在她身邊的威脅,他不得不出面表明自己的立場。
水沁泠或許並不知道,他們這次要斗的人,已經不只是七皇子,而是大半壁江山——何其艱難?何其凶險?其實許久以前他便隱約猜到上官與七皇子的關系,而他與水沁泠之間的朦朧情愫也逐漸有了苗頭,上官不可能看不出來,所以他必須執刀割舍,將她送至安全的地方。
但他萬萬沒有料到——這一次,卻將她推進萬劫不復的懸崖。
「你總是……很難讓我省心呢。」修屏遙失神嘆息。那一箭不知有沒有射中她的要害呢?不不——應該不會,多少年前他也像這樣被一箭穿胸而過,卻還是活下來了。可她根本不會武,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究竟還能不能……不不不,一定是他多慮了,比這更深更險的懸崖他也摔過,不也安然無恙地活到現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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