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笏畫顰 第25頁

作者 ︰ 未稚

……

後面的對話修屏遙沒有听清,他只是目不轉楮地看著兩人並肩的背影遠去,直至徹底消失在延廊的盡頭。那金黃色琉璃瓦上但陽還明亮著,暖融融的,可他心里奠卻已經黑了,這樣的寂寞,這樣的,說不出來的昏暗困苦的哀愁。

「來日方才,究竟……還有多長……」

有風過境,吹落廊外繁花滿地,也是離愁。

第九章窈窕丹青戶牖空(1)

京城三月,柳絮紛飛媲雪白。

過了驚蟄之後,天氣漸漸暖和了,隔著窗子也能听見枝頭的燕語鶯囀,亂煞年光遍。水沁泠閑下來的時候便一直在織去年的那雙手套,從冬天織到春天,總是等到快織完的時候全部拆掉,然後從頭開始。仿佛就此墜入另一個世界,時而憑欄長站,時而倚窗而坐,沒有外人時便不言不笑,整個人安靜得如同寂滅,就這樣日夜不間斷地重復著手里的動作,簡直……像是一種永無止境的自我折磨。

「修大人這次又是生了什麼病?」

芸蛾推門走進來時便看見她十年如一日的表情和動作,忍不住嘆了口氣,「這都快到響了,沁泠姐你還在織手套,想焐出痱子來啊?」

水沁泠聞言只淡淡一笑,「確實有段時間沒見他上朝了。」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她卻記不得了,因為從她入朝之後便一直對他視而不見。

「沁泠姐……」芸蛾躊躇半晌才小聲問出口,「修大人可是犯了什麼罪?」

水沁泠手指微頓,抬起眼來卻又是一臉平和笑意,「怎麼忽然這麼問?」

芸蛾擠眉弄眼,「方才我在街上便听見他們在議論,說自從水丞相墜崖受傷之後,太後鳳顏大怒,對右大臣倍加苛責,並暗中削權奪勢。還說右大臣表面上官位不變,其實已經沒有多少實權,跟在他後面的大半片勢力也都已經垮台,他們還說……」她的聲音越來越小,「說蚍蜉終于撼動大樹,水丞相鞠躬盡瘁為民除害,所以大難不死。而右大臣從此被氣得臥床不起,是他惡有惡報!」

水沁泠的眼睫一動,依舊笑道︰「都是市井之言,別信他們的。」

「沁泠姐!」芸蛾突然抓住她的手,聲音里透出一絲哭腔,「你要對芸蛾說實話,修大人從前就喜歡裝病不上朝,所以芸蛾從不擔心,可這次……他是不是真的……」

水沁泠的心里突地打了個寒戰。那日在皇宮外看見他時她便看出他氣色有異,完全不似從前的春風滿面,顧盼神飛——難道真是生了什麼病?她呆呆地注視著那雙手套許久,許久,輕言道︰「別信他們的。」

她起身往屋外走去,晴光正好,曬得眼前有一瞬的昏眩,這樣不真實的溫暖……水沁泠陡然竟生出一種奇異的錯覺,她又走進十幾年前的夢里,幽冷的長廊,迷離的燈光,爹的眼神是那樣寂落悲愴……那些人的臉,那些名字,她到現在都記得清楚真切。

水沁泠的手指撫上胸口的位置,眼神一剎空茫︰她已經分辨不清……那些泣血的回憶,糾纏不休的夢魘,包括這十幾年來經歷的一切,究竟是不是真的呢?還是她一直在做的一個夢呢?她真的已經分辨不清。

水沁泠茫茫然往前走著,究竟什麼時候出了府,什麼時候走上街,她不知道。她看著從眼前綿延而去的錦繡河山,那些帶著善意微笑的面孔,恍然間竟化為一年前的夢境,那個秋意瑟瑟的午後——

皂莢的幽香和水珠清泠的聲音,有一雙手為她摘來桑樹的葉子,為她挽起疏落的長發,從發尾至頭皮,那樣輕柔細致地摩挲,她在夢里面痴痴迷醉。

然後夢醒,她嗔笑著翻身而起,突然伸手捉住他的指尖——

那一年,那一月,那一眼,從此變成永恆。

「來日方才……」水沁泠抬手蒙住眼楮,指尖模到一片冰涼,「你告訴我,來日方長,來日方長啊……若用這麼長的時間都不能將你忘記,一點,一點都不能忘記,那麼一定還是不夠長吧……」

究竟要怎樣——才能將他帶給她的苦恨和無盡的悲涼,一並從生命里抹去?

「噠。」手指扣到門扉,水沁泠陡然從迷障中清醒過來!

竟已經天黑了。

水沁泠這才發覺自己雙腿酸麻,抬眼一看門上的牌匾,赫然寫著「留香苑」三個字!是瘋了嗎?她竟獨自從丞相府走到了留香苑?!

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推門進去了。

「怎麼一個人都沒有?竟落拓到如此田地了?!」水沁泠兀自困惑著,走上熟悉的延廊,那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當時她意氣飛揚,一心想要闖出一番天地,所以年少離家,只身來到京城應試,卻對眾人口中的大清官上官灰心失望,便憑著一骨子的倔強逞能,跟隨他在這留香苑居住了大半個月之久。

原來四年也不過是一瞬,她真應該感謝他在四年前教給她的東西——他對她的試探,對她的考驗,甚至是對她的折磨,讓她日後回想起來都會受益匪淺。

不過,也僅僅是感激罷了,再也不需要多余的情感,再也,不需要了……

這心思一恍然間,水沁泠已經推開書齋的門,灰塵撲面而來的瞬間,她禁不住輕輕咳嗽起來,「這里有多久打掃了?都沒有個惜書的人嗎?」轉念間卻想起來了,那個男人是不允許別人隨便進他的書齋的。

唯獨對她是個例外。

水沁泠的眼神溫柔下來,輕步走到窗前。她果然還是不夠決絕啊,那日懸崖斷發,也徹底斷了她余生的情愛,她情願將這余生都給了天下蒼生,以為——這顆心早已孤老,為何卻總是忘不了那一日,他倚窗孑然的背影……

有涼薄的月光落進來,水沁泠扶著窗檻輕輕嘆了口氣,視線卻在下一瞬驟然凝固——

那個男人便靜靜坐在窗下,露出一半的側臉,蒼白如這隔世的月光。

漫長的沉默,仿佛一剎那間已是滄海桑田。

直到有只手拉她的頸子——「既然看見我了,就不要,再假裝看不見……」冰涼的指尖輕觸她的臉頰耳鬢,低啞的嗓音了她的耳,「若你繼續假裝看不見我,我會……很寂寞。」

「你……」水沁泠閉了閉眼,「修大人。」話出口才發現嗓子也是啞的。

修屏遙抬手覆住她的眼楮,然後吻她。一直吻到嘴里全是苦澀。

水沁泠只是木然地承受著他的吻,不拒不迎,眼前一片黑壓壓的世界,再也不會有蝴蝶。

「為什麼……什麼都不問?」修屏遙緩緩松開她,他的臉上升起一種慘然的笑容,那樣蒼白的臉和枯澀的眼,生生拼湊成這種近乎是駭人的笑容,「這是怎麼了……」他們在彼此眼中怎麼竟已變得這樣陌生,這樣陌生得仿佛今生第一次相逢——

「我倒真要問問,修大人的處境這樣糟糕,是打算放棄了嗎?」水沁泠的臉上也有了笑容,不同于他的慘淡憔悴,她的笑容顯得格外明艷,因而格外諷刺——「放棄自己,也放棄這個國家?」

修屏遙的腳步忽地一個踉蹌,「那你告訴我,我還能做什麼?哈……」他倉惶大笑出聲,臉上的表情已經扭曲,「再也沒有人願意站在我這一邊,我還能……做什麼?」

水沁泠靜靜地看著他,目光里透出一種悲憫的意味,「難道修大人狼狽到這番境地,是我造成的?」那她曾經被推往痛不欲生的邊緣,又該找誰去負責呢?她突然又笑,淡淡的自嘲,「不不,是我自作多情了,修大人從來獨善其身,又豈會受那紛繁瑣事的干擾?」

修屏遙凝視著她的眼楮,「所以你還在怪我,是不是?那日——」

「修大人多慮了,我不是怪你,而是——我想讓自己記得。」水沁泠徑直打斷了他,她還在笑,很是灑月兌釋然,「從前年少無知做過的事,我都,記得……」怎麼會不記得呢?記得那一日懵然的心動,記得那三年割舍不斷的情意,還有那一夜在枕邊許下的誓言……正因為都記得,所以更加清楚認識到自己當時有多年少,多——無知,「但是我不會後悔,縱然是那些傷害,于我而言,也都是一種不可多得的經驗。再沒有人比我的人生更精彩了,不是嗎?」她爽快地一笑,「多虧了修大人。今生,感激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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