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猝不及防
抗戰史上,日軍曾兩次發起「打通鐵路交通線」的作戰。最大的一次稱「一號作戰」,動用兵力51萬人。一路日軍強渡黃泛區,攻許昌,陷鄭州,佔領了洛陽。另一路在湘北發動,犯平江,破長沙,攻克了衡陽。第三路發起桂柳作戰,沿桂黔公路北上,一直打到獨山。國軍在這場「豫湘桂大潰壩」中,損兵折將近70萬人,丟掉城市146座。日軍在付出重大代價後,雖然打通了大陸交通線,但直到日本投降時,也沒能全線通車。
而打通最早的平漢線,用于修路的時間,也遠多于通車的時間。鐵路時斷時續,造成漢口煤炭短缺,日軍工廠經常缺電停工。澳津想拿姬姬送禮的願望,也因火車遇襲而再次破滅。在駐馬店襲擊火車的,是平漢鐵路工人破壞大隊。該大隊在*領導下,一度發展到兩千人槍。但大隊長徐寬借口日軍掃蕩,突然集合隊伍,強行軍到河南偃師,讓頑軍將鐵破隊包圍。部隊被吞並,共產黨員被清洗。排列整齊的尸體,後腦勺都留有槍眼。政委佺中玉帶著三處槍傷,騎著姬姬單獨逃月兌。佺中玉是因傷重死在路上,還是死在奪馬賊手里,眾說紛紜。姬姬被轉手多次後,落入了團山鋪的某寨主手里。寨主一眼便認出姬姬來。當年一場搶水械斗,雪寒飛馬插入騷動的人群,高聲叫喊平息了械斗。姬姬還找到了水源。如今的安雪寒,在民間說唱藝術的渲染下,已然成了「雙槍女將」,不僅槍法如神,還會飛檐走壁。寨主立刻找到新四軍,求見當年的「那姬女郎」,親自歸還了白馬姬姬。
自打听說桑然要結婚,雪寒便魂不守舍。她甚至抱住姬姬大哭一場。大家還以為因愛駒歸來,她才一灑熱淚呢。只有習幕洲心知肚明。夜里夫妻同房時,他抓住妻子掙扎的雙手道︰「曾幾何時,你的目光簡直都離不開我,就像飛蛾撲火一樣。從何時開始……你卻突然恨起我來?」「就從你用髒污的指甲,摳開那日本煙盒開始!」「你在找借口!我知道是為什麼!你現在嗓子啞著,可我心里,已容不得憐憫了!我自己就……半死不活的!」「你半死不活的?可我呢?我好像上磨磨過,把我磨碎了,又吐了出來!」安雪寒伏床啜泣。習幕洲點燃香煙猛吸了兩口,轉手遞給妻子道︰「抽支煙吧。咱倆這是唱的哪一出啊?」他伸手去解妻子衣領里的圍巾︰「記得當初我替你補圍巾嗎?」雪寒用煙頭貼肉朝圍巾燙去︰「當初你補好了燙洞,現在你再也補不好了。瞧,燙洞太多了。」習幕洲道︰「煙頭都燙著肉了,你不疼嗎?」雪寒流淚大笑︰「去給我弄麻藥來,我疼死了!」習幕洲正要起身,突然明白過來,氣得滿臉通紅。
那一夜風雪交加。習幕洲沒有再強行與妻子同房。他踉踉蹌蹌地撞開倉庫的門。天亮醒來後,他發現自己躺在迫擊炮的彈筒上,成排的彈筒涂著桐油,隔絕了地面的潮汽,讓他凍硬的骨頭感到暖和。他想起今天是桑然和少媛結婚的日子。他想起自己做了一夜的噩夢。他夢見桑然的那只斷手,夢見軍醫說︰「……不該讓他喝水!那樣失血更多!……至于政委同志嘛,他用了太多的麻藥,該到外面涼快涼快。」軍醫那張夢幻般的笑臉,像是從一處又深又暗的水潭浮上來的。習幕洲明白︰自己無法得到救贖了!
婚禮前,團里支起煮衣服的滾鍋,鍋里漂著好多虱子。給女兵多發了塊特供皂。村公所里掛了彩紙,女兵們一見桑然,便又笑又嚷,說他走錯了地方。雪寒像是喝醉了,對什麼都像不在乎。習幕洲狠命地抽煙,煙灰成圈飄在膝蓋上。少媛穿著碎花夾衫,耳垂紅如楓葉,對自己的肚子看都不敢看一眼。「少媛,瞧你,做事嘛,像雞蛋販子趕車,慢騰騰的,可結起婚來,比閃電還快!……」少媛做事不慢,她不明白雪寒在說什麼。雪寒抓起桑然的酒杯,故意在他嘴踫過的地方留下唇印。酒杯里是糯米酒。雪寒嗆了口酒,咳嗽起來,她笑得落淚,喘成一團︰「我成了一根蘆葦啦,一口水就能嗆死我!」桑然覺得雪寒笑得很夸張。他一時無所適從。自從他宣布要結婚以來,雪寒的歡笑聲,就成了絕跡的物種了。他卻是那麼渴望!就在剛才,雪寒拿起他的杯子時,朝他投來異樣的一瞥。「她是在看我嗎?我啊!」可雪寒的臉掉轉開了。她低下了頭,像要尋找啥物件;垂落的烏發,密如菖蒲。她在河邊的菖蒲中洗浴時,他無意間見過那垂發,被水流輕擺,恰與水波相諧和。「她能再看我一眼,死也甘心啊!」——那種頭暈目眩的感覺,無可比擬。他第一次騎上汗血馬;第一次繳獲機槍;第一次親吻姑娘……所有第一次加起來,也比不上那種暈眩感!那是大地一片白霜,暮晚風清,獨自微笑,默默飲泣的感覺。……
雪寒站在窗前,衣領在風中鼓脹起來,露出煙頭燙傷的瘢痕。霞光隔水穿林,照在桐橋灣的河灘上。大約就在這時,窗外響起槍聲。通往村公所的土路,消失在林際邊緣,從倒伏的椴樹下,重又掙月兌出來。一個晃動的人影,出現在土路上,滿腿是泥,渾身是血,嘴里喊著什麼。雪寒听出那是謝政委的口音——原來,叛軍兵變時,謝威跳進了一處藕塘;與一名叛軍扭打中,其衣服被拉月兌,便光著身子跑。又有人來抓他,謝威一身塘泥,滑溜溜抓不住。叛軍便開了槍,打傷了謝威的胳膊。「政治部主任杜邦憲,縣委書記祝華均,縣大隊長王開運等同志,均被叛軍殺害了。縣大隊在秦家堤被包圍繳械。」謝政委說的這一切,震驚了婚禮上的人們。「決不能讓這個惡瘤形成潰瘍。」雪寒話音未落,嘩變的叛軍,已朝村公所方向撲來。如舌般伸入河灣的地岬上,亂兵人頭攢動,像食蟻獸舌上沾滿的螞蟻。許多同志都沒帶槍,人們涌出房間,四下亂跑。叛軍看見了女兵,不知是出于敵意、粗野,還是純粹的*,亂兵趟水沖過來︰「瞧啊,白嘟嘟的女敕身子……壓上去啊……在樹上壓碎她們。」女兵們驚叫起來,有人鞋都跑掉了。子彈嗖嗖飛竄。
雪寒往沼澤邊上跑去,沒留神陷了進去。桑然踢翻一個家伙,傷了那人。一個削肩瘦臀的老兵,亮出把長柄刺刀。桑然奪下了刺刀。他用慣了馬刀,刺刀顯得別扭。劃開老兵黥刺的紋身時,刺刀幾乎月兌手。那老兵有一雙水唧唧的腫眼,骨頭磕踫著,泥捏似的散了架,跌滾到周子華的馬鐙旁。周子華踢了踢老兵︰「滾遠點,我的馬正月兌毛呢,你也不嫌瘙喉嚨?」周子華突然一扭,連馬鞍都帶動了,眼楮血蒙起來︰「您有只會飛的腳,紅崽子。真他媽一只金腳。」桑然的飛腳又到了,周子華像松開的發條,彈了起來,手在空中亂抓著。……
少媛朝馬廄跑去,解下血脈賁張的姬姬,騎上就往橋頭跑。姬姬筋肉隆成硬塊,肚皮貼水疾馳。濺起的水花,將人和馬都遮住了。馬兒突然前腿一軟,連人帶馬,翻進河里。少媛听到了嘶喊聲;踢濺出的水花聲;聞到了刺刀的氣味。刺刀的寒氣,竄過胳肢窩,灼痛了她的全身。她一把抓住了回縮的刀刃;手上的肉皮,頓時耷拉下來。「救救我!」少媛在叛軍手中掙扎,高聲叫喊。一雙肉牛色的眼楮,邪氣所化成,猙獰地瞪視著她。「救救我!」雪寒的呼救聲,同時從沼澤上飄來。該先救誰?選擇就是痛苦,如果選擇上面,定要附帶痛苦的話。桑然突然嘴發苦,腳發軟;月光下的河水,陡然像揉亂的金羊毛,難解難纏……
「我在往下陷。」雪寒滿臉黑泥,像上了一層釉,沼澤已淹到她下巴。桑然讓月復部平貼泥面,恨不得手臂像橡皮,自動拉長;可還是夠不著。泥水已到雪寒的鼻翼了。「抓住刀柄!快!」桑然將刺刀長柄,遞給雪寒,自己握住刀刃,手指太淤滑,捏不住刀面,他勾攏手掌,一咬牙攥緊。刺刀泡在泥里,雪寒見到泥里的血,恍然明白過來,松開了刀柄。「抓住!不然我就進來,一起死!」雪寒只好抓住刀柄,眼淚和泥流進嘴里。「團長,快去救少媛!那邊林子里!」漆少川等人腳跟一轉,往雜樹林子奔去。習幕洲蹦跳著,朝沼澤趕來。濺起的水花之大,將他扭歪的臉,全都遮暗了。「少媛!你在哪?」「少媛!」……任憑呼喚聲嘶力竭,水淹林里,卻淒涼如墓。垂向水面的枝葉,寂寂無聲。兩株水薰香,垂若僵蚓,糾纏在灌木枝頭。灌木後面,一頭凶獸,吸鼻豎耳,捂住了少媛的嘴。「少媛!」桑然揮刀砍向水面,手掌血糊糊的;血順著刀柄,濺落在月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