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該死的橋
蜥蜴般的彎月,映得雲層忽白忽綠;映得小河翠色闌珊;映得大石橋上馬料袋壘成的鹿砦,像一堆堆惡毒的腫瘤。哈庹鎮枕河而臥,鎮邊的戰壕里,安裝有掛鉤,貼著《朝日畫報》。木排路橫過泥漿,通向簡易廁所。築戰壕還考慮修廁所,東洋人真是精細得可怕。河床上長滿芭藤芥蓼,駒齒葉上水珠滴溜溜打轉,映出觸動了葉片的鬼子刺刀。日軍將上游的水生植物都集中到橋下,糾聯成大片的偽裝網,遮掩住插進河底的三角木樁。鬼子泡在河里將機槍架在木樁上,陰森的槍口對準石橋下面——新四軍要炸橋一定是從橋下著手。新四軍絕對料不到︰日本兵會忍受蚊蟲螞蝗的叮咬,泡在半人高的水草叢里埋伏著。
大石橋像一艘陰陽船,不太真實地懸浮在空氣中。橋身投下長長的黑影子,長得就像一九四三這一年,長得就象這一年的烏雲,黑沉沉不見頭尾。歷史中一些不見頭尾的段落,因為生與死的隔絕,而常常無法言傳。曹省三帶的一連人全體戰死,石橋下發生何事也就難說了。只有橋墩上的一灘灘血漬,狀如蟲啃的殘葉,無言地印證著戰斗的慘烈……
曹省三臨行前,沖送他出村的團首長開玩笑︰「我的盒子槍套咋開裂了?這可不是好兆頭……自打其娟調來我營當指導員,我還沒打過一個漂亮仗給她瞧哩。她受傷後我去醫所看她,覺得她的頭發更黑了,是那種略帶栗色的黝黑,就象是……咋說呢,水波紋的形狀。我簡直懷疑︰她梳頭時手指會不會被染黑?呵呵呵……媽的,我說這些干嘛?好吧,同志們再見!」這是曹省三犧牲前最後的遺言。他一定是有了某種預感,才突然比平時多出這麼一大段話來。他是在暗示對肖其娟的好感抑或愛戀嗎?他曾望著其娟半晌蹦出一句話來︰「你們女人看人一眼,咋能使人的汗毛都飛起來?」
桑然少媛帶領增援部隊趕到時,石橋下的蒲蓼茅草,已讓戰火燒掉了一些。將熄的殘火映在河面上,生出釉綠色的光澤。散亂的尸體看似一團團的煙霧。楊經曲服毒身亡後,桑然曾替亡父點燃喪燭。按漢留會的喪俗,替亡靈灑完香灰時,要摔碎香爐。桑然當時曾提到煙霧︰「這燭火上滋滋響的煙霧,便是人曾經是及將要是的歸屬。」沿河一帶罩著白緞似的煙霧,繞到橋墩近旁,便細雨一樣灑下。烈士們的英魂雄魄,正隨煙就霧,細雨一樣飄來,既寒冷又溫暖——那種篝火般的溫暖!在白兆山的荒嶺,雪寒曾對著篝火朗誦︰「我向生命之火,伸手去取暖,火快燒殘了,我也要離去。」
桑然跺掉鞋上撮積的泥塊,便獨自朝橋上走去了。橋下僵臥的一名戰士,頭象喝水似地探進水里,血沫子咕嘟嘟直翻騰。橋下的粼粼河水,比岸坡邊的更陰黑。桑然的刀穗後面,戰士們默默跟進著。對岸的機槍響了,長長的點射,像低風卷起積葉,發出沙沙聲。子彈在橋面上彈跳。桑來邊走邊抽煙,偶爾朝對面揮揮手。橋上尸體形態各異,裹著濕冷的月光。日軍被這種不要命的酷勁弄懵了,停止射擊吆喝起來︰「什麼人的干活?」「汪步青的干活!听見槍聲來增援皇軍!」鬼子弄不清是汪步青本人來了,還是他的靖國軍真的來增援?是新四軍的可能性不大,剛全軍覆沒又來一撥送死?仗可沒有這樣打法的。
漆少川的望遠鏡上,折射出手榴彈爆炸的閃光。硝煙中的楊桑然,飛身躍上了對岸,馬刀的背稜線,在血光中似一道火焰。鬼子身上還披著葦草。一根彎折的「蘆葦」,跌倒下去了。更多灰色的「蘆葦」,身形細到消失,只剩驚恐在搖晃。炸點上冒起的硝煙,急遽地向戰士們身後飄去。「蘆葦」們在奔逃。黑煙卷著白水花,這里那里,緩緩升起。桑然像在尋找什麼,回望了一眼河這邊。河這邊長滿杉樹林,灰白色的樹干,一排一排連綿不斷,和成排的人影混雜起來。幾乎突然間,桑然感到了疼痛,疼痛竟是慘白色的,形狀像滿月。他看到了曹省三的遺體,子彈打進他的嘴里,幾顆牙齒破碎了,被吐到胸前。桑然听到了岑寂的痛哭聲。一陣辛酸像鐵錘一樣,撞得他直晃悠。
鬼子清醒過來了,一個個黑色的身影,弓著腰向橋頭反撲。沖上橋面的日軍,推開橋上的障礙車,大車帶著余火摔下河里。激起的浪花飛濺了少川一身。胸前的起爆盒掉落下去。眼看起爆盒要漂走,少媛急忙跳進河里,撿起了起爆盒,又攀住橋墩,探身將起爆盒舉起。少川用雙腳夾住了起爆盒。少媛卻滑月兌進河里,頭發上積滿黃水,順流漂遠了。一塊先前安上的炸藥包,被起爆線勒出了凹痕,將方方的投影,落在了河底砂層上。少川吃驚曹他們是怎麼安上這炸藥的?他從橋下探出仰起的腦袋︰「橋上的動作快點,拿兩條綁腿下來。」炸橋的新藥包,除了一塊掉進河里的,其它的都被塞好了,綁在橋墩的陰影里。一根膠皮電線,系在手雷開尾銷上,已拔出了拉環。只要它繃緊一拉,彈體內杠桿就會彈起︰轟!
何水文肩上搭著綁腿,順著主拱圈,下到墩台間︰「乖乖,這橋下面,倒像地窖兒,陰得慌哩。上面倒正熱著哩,嘁哩喀喳熱得很!」何水文是說橋上在拼刺刀。水面的涼氣,直達少川的脖頸,頸窩卻在冒汗。他輕輕往塞縫間,敲進木楔子︰「喏,你來把這兒鉗緊,我上那邊去。」少川挽起一圈電線,遞給何水文︰「當心,這玩意得松活點,不然全得飛上天!」對岸的機槍,持續掃射過來,子彈打在橋墩上,當當彈跳。墩體上擦出微黑的彈痕。少川瞥了一眼︰「瘋狗又要撲食了,你們都撤吧,把曹營長的遺體帶走,我一個人留下。」
硝煙像一襲絹紗,飄過橋面。橋對岸的果尸,像是灰白的鹽堆。衣服一定是讓河水沖走了。鬼子便用果尸當掩體。桑然的視線透過硝煙,投向對岸的橋頭︰橋頭的白色沙包上,匍匐著點點人影,象似一大塊女乃酪,密布了蒼蠅。桑然和少川留在最後,少川一邊退著放線,一邊罵了起來︰「給老子滾!你磨嘰個啥!等那群蒼蠅圍上來,你就成臭肉了!」桑然一邊射擊一邊皺眉頭︰「別罵人,今兒大家心情都不好。」少川發現電線卡住了,便探頭到橋外,輕輕晃動電線,讓其月兌開糾纏,沿橋空懸。子彈打在他手邊,和手指一起,向上一彈。「嘿,線還沒架好,就急著走鋼絲呀?就怕龜孫子們走不穩!」
對岸的鬼子們,交叉掩護向前躍進。在一道躍起的弧線旁,一根直線猛然拉緊︰轟的一聲,接著是更大的一聲,橋飛上了天;濃煙在翻滾。少川發覺線皮留在手上,因纏得太緊,他懶得再一圈圈松開,便舉起纏滿線的拳頭,使勁揮了揮。一片鴻濛中,煙霧已經擴大,像是一個不斷滋長的惡靈;將半邊天幕變成了一堵灰濁的絕壁。所有那一切,既不再是一座橋,也不象是座斷橋,既不再有顏色,也沒有了光影,那是一個無聲的夢。天亮以後很久,桑然和少川的听力才復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