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桑樹店
侏儒山戰役勝利結束後，漆少川立即著手辦兩件事︰一是打探妹妹少媛的下落，二是清查內奸「斷指人」。已查明楊桑來投奔熊劍輝去了。桑來原本就在軍統干過，軍統別動軍便收他當了個排長。曹營長是在桑來逃走後中埋伏的，故泄密的不可能是楊桑來。習幕洲成了最大的嫌疑人。三打侏儒山上級沒有讓習幕洲參與，而是支開他去抓捕發了瘋的皮小林。——原來，皮大林被我軍捕獲槍決後，皮小林就領著日偽軍瘋狂襲擊我軍後方。他用「攪豆腐」的殘忍手段，殺害了京鐘縣委委員，婦女部長歐陽克敵（注︰原名歐陽英，人稱襄樊的趙一曼）。又夜襲桑樹店新四軍後方醫院。肖其娟當時正在醫院養傷。
已能下地走動的肖其娟，正幫著護士拾掇蔫藥草，熬煮生姜湯。突然間鎮上響起槍聲，一顆鐵疙瘩冒著煙，滾落到糞肥窖里。她朝窖口看了看，死耗子堆上戳著一顆啞彈。護士手里的藥碾子，嚇得掉落下去。大門外面，一團黑影挾著刀光，閃了過去。馬頭打窗台擦過，蹭落一塊楔形的牆泥。一個小腳農婦緊跑過一片菜地。醫院附近只有一個警衛排，戰士們將倒臥街心的馬匹，權當作臨時掩體。被「兆和」步槍打中的偽軍，滾成了個泥巴粽子。所謂「兆和」步槍，是指白兆山槍械所仿制的「昭和」步槍（注︰「昭和」是日本年號）
翻倒的馬蹄上裹著硝煙，失去了金屬的光澤。手榴彈的碎片，像滑片一樣哧溜過馬皮。馬肚子被豁開來，露出暗色的肌肉。摻在馬料里的睫塊，有一些沒嚼碎，粘乎乎淌了出來。兒馬骨感分明，關節里的油脂，被彈片燙得冒煙。雙方的對射火力，騰起一道道扭動的白光。血跡斑斑的草坡，像起了皰疹的獸皮。其娟和殘存的戰士們，爬上一段短牆，跳進廚房院子里。有人剛一站穩，額頭便被碎磚崩傷了。一些不斷變換的人形，在硝煙形成的灰牆後面射擊。其娟痛悔不該給傷員用白繃帶，在夜色中太顯眼。一名射速奇快的戰士，淡淡一笑道︰「其娟姑娘，唱首歌吧。咱們就快死了，死前想听你唱歌。」肖其娟的歌聲，鋪展在射手屏住的呼吸上︰
皖南門戶，長江邊上，
平靜的繁昌，成了烽火的戰場。
峨山頭的搏斗，塘口壩的血戰，
我們用雪亮的刺刀，爆裂的手榴彈，
把敵人打下山崗，
發揚我們的英勇攻擊，無比的頑強。
我們艱苦奮斗，不怕淒風苦雨，
我們英勇犧牲，犧牲，
不怕饑寒死傷！
我們頑強戰斗粉碎敵人的掃蕩。
誰說我們游而不擊，
誰說我們不能打大仗？
七次偉大的勝利，
我們堅決地保衛了繁昌！
這首新四軍政治部譜寫的《繁昌之戰》的歌曲，當年在大江南北到處傳唱。在低沉而莊嚴的合唱聲中，日偽軍紛紛跳牆進來。肉搏戰短促而陰郁。在牆角裹傷的戰士，被幾把刺刀高挑起來，掛上了牆頭。其娟向鎮上的旅店沖去。車馬店門前，掛著一盞氣死風燈，俯視著一溜大肚子平房，俯視著一件斜披的大氅。大氅主人揮了下手套︰就有偽軍朝其娟追來。她只好又跑回廚房，扯下椽上的簸箕，朝追兵扔去。她打了誰一耳光，自己的臉也麻了，被推到房柱上。「把她綁在柱子上！」一大片毛臉，在她眼前亂晃悠；眼淚流得遲鈍了——神經被揍得遲鈍了。胸衣也被撕開。披大氅的皮小林，割下一片火腿肉，咸孜孜擱嘴里嚼著，一只腳穩蹬在爐台上︰「好景致！把她褲子也扒下來！」其娟拼命掙扎，怒斥皮小林道︰「你也是中國人，你侮辱自己的女同胞，還算是人嗎？」
皮小林在向日葵稈的火苗上，吸燃日本香煙︰「我哥被你們的人弄死了。我哥死的時候，尹昌彥的部隊正在進攻你們，我當即跑了去。可尹昌彥讓你們打死了。我又跑到螺絲沖去投趙光榮（注︰尹昌彥，趙光榮均為反,共專家劉梅溪的部屬），結果姓趙的更慫，敗退到白羊嶺死翹了！老子又隨鮑剛的「四游擊」攻四望山，鮑剛卻被你們俘虜了。直到跟著日本人干，老子才算報了仇！」肖其娟渾身哆嗦，怒視這瘋狂的人︰「皮小林！你哥是大漢奸，槍斃他是罪有應得！咋沒讓四望山的「石地雷」炸死你！」「我是想讓地雷把我炸死。老子像散步一樣吸著煙走過雷區，卻沒傷一根毫毛。旁邊的人倒炸死好幾個。這就叫作命。你今天落在我手里，只能怪你命不好！」皮小林一邊月兌褲子，一邊沖按住其娟的偽軍道︰「把她按緊點，老子要開開葷！」……
肖其娟瞥見了火爐。髒東西除了焚燒，沒有別的辦法。她撲向爐火，爐炭散到了地板上，通紅得就像她的眼楮。「 啪啪」，皮小林彈動舌頭，模仿木材燃燒的聲音。火沒有燃起來。「殺了我吧。」其娟已經沒有力氣了。「放了她吧，沒看她已經虛月兌了嗎？」一名偽軍戰戰兢兢地道。「放了她？她的指甲挖去了老子一塊肉！沒見過這麼野的貓，瞧她那樣，眼珠子都綠了。」
太陽如浮雲般升起，紅似爐火窗花。其娟踏著一圈木梯，繞著廊柱往上轉；上到了樓頂。樓頂氣窗上，欄桿磨損了，正銹得發紅，那是霞光。照在她臉上。烏黑的長發，像一面盾牌，遮住了她的臉。撕碎的衣裾，在晨風中飄擺。她從旅店的樓頂縱身躍下，頭象擱在睡鋪上一樣，貼在大街的青石板上。石板上的血，流散到石縫里，融進草根之中了。皮小林臉上的笑容凝固了，像一盤凍住的殘湯冷炙。他愣了半晌才彎腰試了試其娟的呼吸︰「沒氣了，沒想到還是個烈女。來人，把尸體處理了，老子還要打牌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