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大戰前夕
汪步青的全軍覆沒(汪本人逃走了),讓李太平,劉國鈞,王紹哲等偽軍膽戰心驚,眾偽軍下定決心「移防」,相互抱成一團,向駐有日軍重兵的漢東遷移。新四軍決定集中主力打一場圍殲戰,在偽軍離開據點後的運動途中殲滅之。獨立團奉命趕往襄河參加這場大圍殲。
全團在山坡上打尖歇息,下方的河谷一帶,丘陵形態各異,棘灌叢生。襄河像一條亞麻色飄帶,在河口絞擰成一根粗線;隨著太陽的行程,從暗藍到橘紅,閃幻出蛇皮般的光澤。雪寒獨自坐在岩石上,身體一動不動,任憑河流,峽谷,煙霧……這不可表達的整體,在朝霞的靜謐中,在林間的憂郁中,緩緩滲入她的心靈。這是難以言喻的時刻,心中好像縈繞著什麼︰情懷如夢,如夢又如何?她越是走近桑然,他越是沉默。「我想從您沉默的鳥巢里,掏出藍月亮。」——她曾在藍布手絹上寫詩,將手絹「遺落」在他腳下。他汲拖著鞋跟,踩著手絹的一角,跨過去了。雪寒不甘心,又在一張拍簿紙上寫到︰「我心亂得寫不成句,只能寫下普希金在《葉甫蓋尼.奧涅金》中的詩句,我很早就記得這些詩句︰寫下來也不困難︰
我在給您寫信,還要怎樣呢?
我還能說什麼?
現在,我知道,您可以隨意的
用輕蔑來處罰我。
可是您,對我的不幸的命運,
哪怕存著一點點憐憫,
請您不要舍棄我吧。
起初我想沉默來著;
相信吧︰我的害羞
您是無論如何不知道的,
如果我還有什麼希望
只希望您的愛更博大,
以擴大我的價值。
這段書信體的愛情詩句,是達吉雅娜對奧涅金的表白,普希金用俄文寫得很優美;只有最後兩句,是雪寒自己添加的;她趁人不備紅著臉交給桑然。桑然掃了一眼,終于開口了︰「少媛才是我的妻子,上次我以為她死了,這次我不能再犯同樣的錯誤。」……
雪寒看見了那條蛇,黑皮白斑,舌頭像蠟滴一樣,淌下發亮的涎線。可她動不了,也不想動。一死了之的念頭,不是頭回才有。……楊桑然拔槍即射,蛇在地上翻滾,斷成兩截。雪寒被抬上擔架。「快把動脈扎住,免得蛇毒攻心。」「我喊你閃開,你干嘛不動?!」桑然咬著後牙床道。他的後頸窩處,暴起一抹發狠的紅暈。「您越是大聲喊叫,就越是可愛,簡直可愛極了。」雪寒既像是在嘲諷,又像是在嗔怨。她捋了捋吹亂的頭發,扭來卷去的發絲,像是才磨過角的山羊毛。一名通訊員喊叫起來︰「快看,參謀長和政委他們過來啦!」凌亞西和習幕洲的馬,正拐過一叢大戟草,草尖高及馬踝。政委沒扎綁腿的褲管,像是掛破了,踫起一片孢粉。有一會兒,他被覆草的土坎遮住,只能听見馬蹄聲。再看見他時,馬已馳上了荒坡。凌亞西正在山下的村子里組織擔架隊,與帶著騎兵班奔馳進村的習幕洲,恰好迎頭相遇。凌亞西一眼看見馬背上捆著一個人,一副佝僂猥瑣涎皮賴臉的模樣,便笑著沖政委打了個招呼,彼此交談了幾句,便押著俘虜朝大部隊趕過來。
在雪寒迷離的瞳孔中,忽覺漫坡雛菊綻放如茵——這是毒性發作。雪寒嘴唇發烏,滿頭大汗。她沖習幕洲無奈地笑了笑︰「沒想到死之前……還要再見到你。」人群讓開一條通道,習幕洲急步上前,大喊大叫起來︰「這是怎麼回事?我老婆怎麼啦?!」何水文用煙斗踫了踫政委的斷指處︰「你老婆被蛇咬了。」習幕洲一把撕開雪寒被切開的褲管,找到大腿上出血的黑點,俯身吮吸毒液。「你別費勁啦,毒液已被桑然吸出來了。」雪寒用力推開丈夫。習幕洲的額頭上,一根鼓起的青筋,撲撲跳動著︰「你居然讓他吮吸你的大腿?」習幕洲死盯著雪寒的眼楮,又抬頭看了看旁邊的桑然,突然撲上去猛扇妻子的耳光。人群象蜂巢般嚶鳴搖晃起來。動蕩的漩渦中,一種巨大的威嚴,從少川的吼聲中折射出來︰「快住手!你們倆口子啊,鳥窩壘在麻桿上——就沒見好過!」雪寒軟囊囊的嘴角緊繃著,淚臉上現出難言的窘怯和悲憤。習幕洲一甩汗濕的額發,皮制服發出咯吱聲,穿過人群讓開的通道,惡狠狠地攔住少川道︰「我要教訓這匹漲女乃的母馬,她是屬芝麻的,不打不出油。」現實就像一顆裂開的胡桃,人群只是裂開了一道縫,現實便裹著泥濘洶涌而至!桑然像是著了一身火,對準習幕洲一拳打了過去。習幕洲嗖地拔出手槍來,倆人都被旁邊的人抱住了︰「別攔著我!我要宰了他!一口氣剝了他!」習幕洲瘋狂地瞪大雙眼,咬牙切齒地吼叫著。團長揮動蒲扇般的大手,沖桑然嚴厲地喝斥道︰「政委你都敢揍?我看你是牛犢子敲門——牛到家了!你膩乎夠了沒有?」
一副佝僂猥瑣模樣的皮小林,乘大伙陷入糾紛沒留意自己,悄悄閃到一叢灌木後面,連滾帶爬地逃下了山。等眾人發覺後下山搜尋,皮小林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實際上,讓習幕洲去抓捕皮小林,是組織上對他的一種試探。抓捕皮小林非常不容易。自從皮小林害死歐陽英肖其娟後,他自知罪孽深重,曾經對手下的人道︰「我搞死了他們的婦女主任歐陽英,已經捅了個血窟窿,如今又奸逼死了他們的指導員肖其娟,‘活艮是’(方言︰簡直是)借債買藕吃——窟窿套窟窿。我只好經常換地方呆,睡覺都要在手里燃根香,香燒到手了就爬起來換房睡。」
習幕洲與肖其娟曾是一對戀人,「為其娟報仇替獨立團出口惡氣」,是習政委帶頭喊出的口號。以此為理由,讓政委長期月兌離獨立團,去完成一項很難完成的任務,這是在「證據不足,嫌疑猶存」的情況下,不傷政委面子讓他離開的辦法。少川原以為習幕洲一時抓不住皮小林,沒想到他這麼快就完成任務了。但這不僅沒有減輕習身上的「嫌疑」,反而加重了漆少川對他的懷疑——因為,能如此迅速地抓住皮小林,這里面恐怕有某種蹊蹺︰很可能敵人不願習月兌離獨立團,而使出丟卒保車的伎倆,故意讓習幕洲抓住皮小林,以便他盡快回到獨立團里來。參謀長凌亞西也覺得︰政委抓住皮小林,「有點太偶然了!」——裝扮成馬背貨郎的習幕洲,和兩名戰士走進一家寒酸的小酒館,一眼就發現皮小林醉倒在酒桌上。習幕洲上前照著皮小林就是一拳,三人拔槍控制住皮的手下,將昏死過去的皮小林裝進貨袋,擱在馬背上便迅速離開了。
「這簡直順利得有點反常!」凌亞西若有所思地道,他回憶自己在村口遇見習幕洲的情形︰皮小林嬉皮笑臉地哼著京戲,沒有一點被捕獲的驚恐樣。皮小林甚至還咕噥了一句︰「老子這回是馬駒子拉車——上了套啦。」皮小林上了誰的套?團長和參謀長正議論著,習幕洲從後面趕了上來。凌亞西皺起眉頭道︰「習同志,你到底是怎麼抓住皮小林的?」習幕洲見參謀長不喊自己政委,怪腔怪調地稱自己「習同志」,不禁有些惱火地道︰「你這是什麼意思?煮熟的鴨子飛了,你就拿我開涮是吧?」凌亞西望著團長道︰「我只覺著這事邪乎!馬長犄角騾下駒——真他媽邪乎哩!」習幕洲勃然大怒︰「邪乎什麼?」凌亞西不顧少川的勸阻,直言不諱地道︰「為了幫你‘完成任務,重新贏得信任’,敵人就不能使出‘丟卒保車’的伎倆,把‘二皮’交到你手里嗎?」習幕洲一听‘二皮’一詞,像是想起什麼來︰「不對頭啊,你凌亞西只見過‘大皮’(注︰指皮大林),並不認識‘二皮’,可你在村口一見到皮小林,就月兌口而出道︰‘喲 ,你還逮住了二皮咧?’」凌亞西眨了眨眼,蹙額想了想道︰「不錯,我記起來了!我當時說的是︰‘喲 ,你還逮住了個二皮臉?’那家伙涎皮癩臉的,本來就是個二皮臉嘛。」——‘二皮咧’和‘二皮臉’發音非常相近,確實容易听岔了。習幕洲梗著脖子,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好。他從懷里掏出大把的鈔票道︰「這是我出外追捕皮小林時,路過一個偽軍稅卡搞來的錢,我知道團里經費緊張,舍不得用。」習幕洲流淚一把撕碎了鈔票︰「我知道你們懷疑我,就因為我左手缺一指?你們也不想想︰敵人怎麼會蠢到用‘斷指’作代號?這豈不把‘細作’的特征暴露了嗎?」凌亞西不依不饒地道︰「也可能‘斷指’不是代號,而只是敵人內部開玩笑起的‘綽號’,敵人也沒料到我方會打探到這一綽號。」習幕洲突然冷靜下來,望著漆少川道︰「既然如此,我還是避開的好,我繼續去追捕皮小林,獨立團就交給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