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城的六月,清涼宜人。黃昏坐在海邊,天寥水闊,身體的邊界消失了,「我」融入天地,「我」即天地。
太陽緩緩沉降,天空鋪滿蘭灰色,萬物的表情隨之變化。大海漸漸冷了,涌動著深沉的色調,海鷗歡快的振翅變成憂郁的滑翔。樹葉的蔭隙,釀著夜色。夏青林對于顏色極度痴迷。太陽每一絲運移,都牽動著她敏感的視覺,她看見光線作用下的視界,發生著浩瀚無窮的變化。她常常支好畫板,半天一動不動的盯著某物看,當某個瞬息的光影觸動她的情緒,即揮起畫筆,短促而有力的筆觸像箭影一般。不一會兒,畫布上就擠滿了她的色彩。
太陽隱在灰色的雲里,天與地界限模糊,構圖使天地看起來像巨大的襁褓包裹萬物。——這種象征主義手法的運用,是夏青林一直痛恨、想戒掉卻屢禁不止的。這樣做最大的弊端在于妨礙了眼楮準確的觀察,從而阻礙了用色的獨立性格的成熟與進化,于是難免浮淺。因為你最終總會發現,人的思想無法逾越自然的智慧。卻每每管束不住自己「淤出來的聰明」,不由自主似的的將主觀想象強加于客觀,這幾乎是難以突破的魔障。她給自己起了個畫號︰無心。
她的畫不屬于抽象派,因為是可讀的、有形體的;但也不是古典派,因為並不很講究形體、構圖,有時候甚至是一塌糊涂;她完全憑感覺作畫,唯光色,似乎可以歸為印象派。
前景用暗色調。日落在她的筆下,似一場肅穆而沉郁的儀式。天空幽默而從容,大地哀啞似懺悔。明暗色調的對比及景深安排,暗示著黑夜的降臨。夏青林在右下角,題「海邊的日落三號」。太專注于畫作的瞬間,對于現在的光陰竟有些麻木了。夏青里履履頭皮,感覺慢慢恢復。眼角的肌膚似乎感覺到一束專注的目光。回頭看,是董川,朝她笑笑,就走過來。車和隨從在原地巡邏待命。
他站在畫架前,仔細端詳。笑道︰「我于印象派是個盲人。不過我相信,你是個天才。」
大概因為這個「相信」,董川對夏青林相逢恨晚,想帶她走遍世界每個角落,願意為她做任何事,保護她,讓她開心。但是「開心」何其難!他是因為昨晚那通電話特從上海趕回來的,現在看來風平浪靜了,好像根本就沒發生過什麼事。依他看來,夏青林不是無理取鬧的人,每每的情緒失控、大起大落,是為什麼呢?是天才基因里固有的煩惱作祟嗎?憑感覺他不認為跟自己有關系。她是個奇怪的人,畫畫是印象派的,說話是抽象派的,神乎其跡,莫名其妙。感覺自己像畫板,是她發泄的出口。她想說的時候,他听著;她沉默的時候,他守候著。
董川望著海。黃昏的柔光中,他的面孔更加動人。骨線含渾柔和,沒有稜角;他的眼楮不大不小,沒什麼特點,但眼瞼的皮膚緊致勻和,仿佛石雕;鼻子俊朗瀟灑,鼻翼舒諧,與臉頰的笑意暗暗呼應;嘴唇沒有光澤,但很吸引,嘴角微微收起于兩端,形成神秘的陰影。薄暮的光輝中,他的側臉毛絨絨的,尤其是嘴巴上面一道淡黃的毫毛。夏青林看的出神︰他面色如玉,鬢發若漆,嫻靜而健美,無論哪個角度,都可以入畫的。董川回頭見她呆呆的,笑道︰「我這麼好看?」她惋惜似的搖搖頭,仰天長嘆︰「心機太深。你的臉是一張分界面。外面是風景,里面全是心機。唉,男人!」
董川覺得「分界面」一說有意思,笑道︰「你呢?說說你的臉。」夏青林許久回過神來︰「我?奧,壞透了……」
董川笑了,笑起來露一排粲然白齒,很明朗,如同撥雲見日。須臾,天空重見天日。夏青林說︰「別動!我給你畫張畫。」
董川坐在樹蔭下,半邊臉籠在陰影里,那一半則是如冰一樣冷靜的光,看著她揮動畫筆,說︰「入了你的畫,等于載入史冊了。」
「不錯,歷史就是印象畫。別動,仔細我把你畫的很難看。」
董川又大笑︰「我該怎麼謝你?」
「跟我親熱怎麼樣?」夏青林說這話時,依然若無其事的揮著畫筆,沒看他。董川看著她畫了一筆一筆又一筆,終于抬頭看過來。
「在這嗎?」他問。
夏青林因為激動,嘴唇和牙齒忒楞楞打顫,說不出話來,她咬住筆桿,點點頭又搖搖頭。海風吹拂褲管,掩飾了腿的顫抖。董川過來,撫模著她顫抖的肩膀,問道︰「怎麼?怕了?」夏青林沒頭沒腦的將畫筆抹到他臉上,連抹了好幾次。等董川睜開眼,她就笑了。董川將她擁入懷中,說︰「發生什麼事?我很擔心。」
「昨天晚上我想跳海來著,可是又想起你,所以就給你打電話,所以就沒跳。」她用幼稚的語氣克制住淚水。
「傻姑娘,干嘛要跳海呢?會感冒的。」
夏青林給逗笑了,卻掉下淚來,離開他的懷抱,說︰「你拒絕我了。」
「傻瓜才會拒絕你。憑良心說,我傻嗎?」
「傻!傻!傻死了!」夏青林破涕為笑。
「過兩天我帶你去鄉下,見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