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大第n屆全黨大會第m次會議,在第一會堂昏昏然的開著。
圈內有句話大概很能說明執政黨的風格,那便是︰決定小事開大會,決定大事開小會,決定特別重大的事不開會
有可能的爭論,全發生在預備會。夏淵《切實提高本科生教學質量》的提案——他前後花了七年時間,廣泛考察、深度研究,結合A大實際提出了一套「導師制-自由-自主」的學生培養體系,甚至制定了53頁的實施細則,付出的心血只有燈知道罷了。
然而因為觸及教授團體的利益,還有一些敏感問題,高層「怕影響團結」,被否決了。坦率的說,當提案擺上會議桌,夏淵預感到它已經到達了終點,似乎寫完了也就結束了。當時他出奇的平靜,所以能夠記得每個人的表情和反應。範統書記首先看見「自由」兩個字,說︰「呵呵,呵呵,」他的手在只剩下毛孔的禿頂上搔了兩圈,說「呵呵,呵呵。記個——制由~」
「範書記,請允許我打個最簡單的比方,就說這瓶子里的水罷,」夏淵舉起面前的礦泉水,盡管無濟于事,還是要做最大的努力,他說︰「現在是被限制住了,所以難免呆板。如果給它自由,會怎麼樣呢?它可以是一杯水,一灘水,一片雨一陣雪一塊冰,是霧是霜是雲、可以是長江黃河、是湖泊、瀑布,是海!」他盡量控制自己激動的情緒,說︰「各位教授、領導、同事們請想想吧!人的智慧、思想不就和這水是一樣的嗎?允許不同的健康的思想存在、對他們的試驗實踐給以支持,百家爭鳴百花齊放!咱們有10800名在校生,教職工三千六,假如把這些人的智慧和思想充分發揮出來,我相信,絕對會爆發出不可思議的力量!實際上每個大學都是寶貴的智能庫,需要的僅僅是激發的機制——」
「抱歉夏處長,我插一句昂,」學生處的荊處長含著笑意打斷他,說︰「就我個人說一點不成熟的看法哈。竊以為啊,現在的學生不是缺乏自由,而是太自由!像我們那時候,允許談戀愛嗎?拉拉手能開除你!你看現在!都到什麼地步了?允許結婚了!還要生孩子好家伙!謝天謝地*沒批!不然我們學生處得弄個計生辦了!(周圍笑聲)在以前能想象嗎?!戀愛包涵著全部的自由,我相信他們的人性會得到最大限度的解放——呵呵,玩笑玩笑,我想說的意思是,我們的自由夠了。體制不會埋沒天才,而天才也不需要自由。——相反,好像文學上很多偉大的作品都是在束縛下產生的,你比方說《紅樓夢》。」
「荊處長剛才說到天才,天才是個概率問題,必定是極少數;而體制要考慮的是大眾是多數,所有的改革必須著眼于這個多數,只有充分調動起這個多數才會成功。所以說偌大的學校,即使有幾個拔尖的人才或學生,也證明不了體制是完美的。我們現在應該做的是,制定出一套制度,來保證大多數人的成功。
另外,拿七八十年代的情況跟現在比較意義不大,」夏淵一團和氣的反駁道︰「就好像您去慰問月收入只有三百塊錢的家庭,總不能說︰‘知足吧,這要回到八十年代你們家都成首富了,五六十年代富得都要要批斗殺頭了’(周圍竊笑)這不合適。我認為咱們不要往過去看,要往未來看,往西方先進的教育理念看!我用差不多十年時間寫的這一提案,而事實上在美國教育界,早已成為常識常理。」
範統的手指在他那能滑倒蒼蠅的禿頂上旋了兩圈半,說︰「呵呵,呵呵,記個——中鬼畢竟是中鬼,咱們有咱們現死的鬼情。」
與會者聞聲附和,紛紛為範書記做注釋,闡述宏旨,探幽發微,將會議推向高潮。夏淵會前試圖尋求支持者,游說過許多院長教授,然而他們的聲音很快被捍衛社會主義根基的「愛國」的呼聲淹沒了。
最後那種遼遠而空洞的、有氣無力的「規劃」,被推選為黨代會的議題。所謂「規劃鬼話,牆上掛掛」,因而這次會議秉承傳統,成了鬼話會。
此時夏淵坐在n的m次黨代會的听眾席中間,三個小時過去了,主席台上的講話,仍在繼續。沒有重點,沒有文采,更無任何內容。無怪乎一位女作家調侃說︰「官樣話,是文化的惡性腫瘤。」——應該是何可。
再沒有一個政黨,如此的偉大跟正確。听眾席唯有鼓掌,同意或沉默。攝像鏡頭偶爾掃過,氣氛熱烈而祥和。底下坐著上千只,會場中空無一只腦子。
夏淵在本子上畫著」夏」字。他的筆每落到紙上,就會走出這個字來。然後是重復,有時候其實什麼也不想。當他驀地發現滿紙的」夏」字,覺得有些荒唐了。撕掉那頁——這個本子,已經很薄了。
他奮起些精神,叫醒耳朵。不管做什麼,都得有個樣,他認為,這是職業道德,是自己尊重。
會照例開了三天。
然後,他們處里開會,傳達會議「精神」,「部署」理論學習工作。
再兩天,出差︰省內高校學習交流會。
回來就是周末了,也是期末了,晚上趕了三場飯局︰市教育協會踫頭會、A大各院教學院長的酬謝宴、教研辦公室內部聚餐,于德海副校長同他出雙入對,還為他擋酒。
于德海——這個未來有望掌舵A大的副校長,同時是他的伯樂和同盟,私下里安慰夏淵「慢慢來,有機會」。夏淵沒有告訴他,自己感覺最深的不是遺恨,而是放松,甚至慶幸,像取得了一場有驚無險的勝利。他早知道結局會這樣,只有乍動手時認為自己寫的東西會實現,在日本的那些年頭這樣的信心達到頂峰。後來慢慢被擊垮了,他逐漸明白,要想在陳腐的教育現實中開始這樣的改革,其難度堪比果蟲在礫石上打個洞。如果他堅持,唯一的結果就是斷送自己的前程。事實上,即使斷送三個夏淵的前程也未必能實現。所以當提案在會議上經過熱烈的討論,反對派的蠻橫怯懦一覽無余而自己的偉岸形象已經牢不可破樹立起來時,他認為這個火候剛剛好,提案死得其時。不爭論顯不出他的深度,而再堅持下去則會威脅他的前程了。于德海比及時雨還及時的恰在此時跟他遞了個眼色,夏淵就勢停止辯論,沉默了,表示屈服。他解月兌了,他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他用七年的心血證明了自己的正直、情懷,將他和那些穿著西裝的流氓完全區分開來;取得了于德海的贊賞跟倚重;在家里可以挺直腰桿兒坐著,他是個堂堂正正的君子。
說到底,他花七年時間就為達到這個目的。(夏淵絕對不願意把自己和‘沽名釣譽’綁在一塊,但事實如此,來自學生團體的贊譽其後蜂擁而至,他甚至被奉為「布衣校長」,學生盲目而熱情的信任與崇拜,使夏淵有段時間迷失了方向,以為自己真的跟學生是一伙的。)就像夏青林把畫畫好了掛起來一樣,他已經竭盡所能的反映出現實,而現實如何運動則不是他能夠左右的,當然也不應因此受到責備。不是嗎?
——這麼想似乎太虛偽了,為了圓滿自己的人格,他盡量裝出沉痛的神情(必須說明︰這樣的表演絲毫不會損害他在自己心目中的正人君子的形象),用各種其他因素來填補這種沉痛的空缺,結果就真的沉重的痛了。或者說他很快忘記了七年的勝利,而淹沒于現實中的苦惱。比起這種苦惱,所有的快樂都令人悵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