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青林一直借口學習忙,避免見章沁;升級考試之後,糟糕的成績使她沒臉再回避。章沁召開家庭會議,她握著成績單——這東西,夏青林自從進E中就再沒敢看過。不知從何時起,學習對她而言像撞牆一樣困難,就算削尖腦袋也鑽不進去。坐在課堂上,儼然一個傻子,而且是騙子︰抬頭跟著板書走,看似懂的,其實什麼也不會;低頭吧,被提問的風險會陡然增大。一說到提問,她條件反射的心一揪,一陣電流蘇蘇流過周身。就像重度暈車的人一看到乘車卡就會惡心一樣。是的,每節課于她都是冒險。一到提問環節,她心就騰騰亂跳,最怕听到念「夏」字,因為全班姓夏的似乎就她一個,老師審視環顧的那幾秒,于她仿佛擊鼓傳花,直待點過了,才稍安穩,又默默祈禱那人回答滿分;詩經形容得貼切︰未聞‘夏’字,載笑載言。既聞‘夏’字,泣涕漣漣。且事不盡然。有時候還直接叫「青林」,她還暗里慶幸躲過一劫呢,全班就笑。她的回答也總會生出些笑聲,盡管無惡意,但夏青林總是窘得無以為地。沒有人喜歡被嘲笑,夏青林也不例外。當功課使她難堪,受到攻擊,她的盾牌是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因而逃課,久之成習。翹課,是保全尊嚴的撤退,絕非「叛逆」或「灑月兌」。
章沁看完成績單憤憤的說道︰「我這還不知道,你這麼多不及格的~歷史46分兒~不懂歷史的人是盲人,是膚淺的人;有修養的人都應該學點歷史——」
對于章沁,夏青林現在不想見,不想听,怕感覺到她的呼吸,怕發現任何新的東西,此時此刻多呆一分鐘她就損壽一年,簡直要瘋了。夏青林未就座,顛著網球,在客廳來來去去,散漫應道︰「別人的事~與我無關。」其實她有听取老師的教誨,不會的通通選C,據說這樣至少能對一半。誰知這次卻是應該選D的。
「政治看來更與你無關了對吧?」
「听不懂。背過了又怎樣?腦袋裝堆石頭有用嗎?」她企圖激怒章沁,然後吵架散伙。
夏淵說︰「你坐下來,好嗎?跟你談正經事兒呢,像什麼話!」章沁倒不很在意。夏青林即使這樣,她已經很滿足了,平時她這個當媽媽的簡直是透明人。夏青林就地坐在地板上,章沁討好似的送過一碗西瓜瓤,然後說︰「地理還好,差兩分兒~數學呢?你畫畫正好用得著啊我覺得。」
「用不了那麼多!」
「也真怪事兒。要換成素描吧,尺寸比例景深,就那麼準。不都是數學嗎?畫畫兒行,拿到課本上就南橘北枳了。」章沁又瞄了一眼成績單,試圖尋找亮點。文武之道,一張一弛嘛。誰知白費心機。語文72分,實在沒什麼可驕傲的。72分!她一激靈,突然想起一事!問丈夫「語文滿分多少」,其實已想起來了︰150啊!90才及格!她回頭又溜了一遍,原來英語也掛了!天,這麼說,數學就考了個零頭!這一驚吃得不小,說︰「夏青林!你沒有一門及格的啊?!」
一陣電流經過夏青林的雙腿,酥酥的。她低頭默不作聲。
「英語你向來挺拿手的啊,怎麼也不及格?」
「答題卡涂錯了這次。」羞愧使她不得不誠實回答。
「那語文呢,總沒理由掛科吧?」
「……」
「你不是很喜歡讀書的嗎?家里《詩經》《道德經》都翻爛了~」
「沒考這個。」
「我听說你作文交了白卷?」
「沒什麼可說的。」
「什麼叫‘沒什麼可說的’?你是學生啊,哪有這樣自由散漫的道理?」
「說叫寫‘助人為樂’,我又沒做過,難道瞎編?」
「怎麼沒做過?在日本你不是常幫人畫肖像嗎?」
「那是人幫我。做模特很累的。」
「只要讓人快樂,就是幫人了。遠的不說,我跟你爸爸,因為你就很快樂。下次你就寫這個。再,可以多寫寫國外的經歷,老師都愛看這個。」
「物理學不好,有一百個理由,不煩再問了。」章沁心想,「化學跟顏料總有些關聯,應該感興趣的啊。看來應該學文科。」
俗話說「孩子看自己的好」,要是別人家的孩子,不知要怎樣恥笑;攤在自己身上,反倒覺著女兒很特別,蠻有思想。——明天她會拿這個去炫耀的。章沁繃著笑看看丈夫,然後嚴肅的說︰「夏青林,媽媽希望你端正態度。學習,不單單是成績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培養你的毅力跟恆心。不管干哪行,沒有毅力,心浮氣躁,什麼也做不好。明白嗎?」
「你怎麼都對!永遠正確!」夏青林心想︰「我的程度根本進不了E中,就是你!仗著關系非把我扔進去。結果怎麼樣?!」
「你嘟著小嘴是什麼意思?不是怪媽媽把你送進E中吧?」章沁問。
夏青林抬頭瞥了她一言,又低下頭,不說話。
章沁給她的表情逗笑了,說︰「你想象一下兒子,一個很簡單的物理問題︰兩只同樣的球從山頂上飛出去,速度一樣,我要問了,哪一只飛的遠?」
夏青林低著頭,不知是在運算還是無意回答,夏淵笑道︰「速度一樣,自然是落地越晚飛的越遠;自由狀態下這落地的時間只跟高度相關。也就是說,高的起點可以幫助你走的更遠。」
最後章沁決定女兒高二應該選文科;又說︰「暑假哪兒也別去了,補習。畫先少畫兩張,必須把文化課攆上去。」女兒出奇的順從。
暑假,夏青林在A大補習,給她上課的是章沁的兩個女研究生。題目一開講,夏青林就哈欠連連。頃之三人都傳染上了。夏青林的笨拙程度匪夷所思,一個化學反應方程,上溯到最初始的分子原子的理論,夏青林的底子太薄;從日出到日落,分析得連老師最後都糊涂了,她才稍稍吃進一點。而且靈光乍現,轉瞬即逝,根本形不成系統的理解跟記憶。兩個女學生壓抑嘆息,眉目傳情︰ImpossibleMission!一個說︰「她要是咽不下,硬灌也無益」;一個則懾于導師的威權,不敢懈怠。
夏青林跟夏淵訴苦,說「丟人丟大了」,「懷疑」自己是「撿來的」。夏淵笑。
夏青林說︰「不然就是抱錯了。遺傳學上講不通嘛。」
夏淵說︰「告訴你個秘密。我已經隱藏了十六年了,還沒有人知道~」他看著她,久之,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