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竹和穩婆並沒有工夫去理會二人。穩婆拿過早已準備好的剪刀,一把減去臍帶,手上嬰兒卻不見哭聲,便一把倒提過來,啪啪在上拍了兩掌。
憋得滿臉青紫的嬰兒終于張大嘴巴哇哇大哭起來。剪竹則端過熱水,開始為孩子擦洗滿是血污的身體。
陸賈的目光落到嬰兒身上,忽然像被針刺了一下,身體一顫,臉色變得晦暗起來。阿凝覺察到他的異樣,並不敢說什麼,只拿眼偷偷地望著他。
「呵呵,是個姑娘呢,恭喜你了,阿凝,她以後必定和你一樣漂亮。」陸賈盯了一會兒眼楮都未睜開的嬰兒,轉過頭來說道。
「為什麼只單單恭喜我呢,陸郎不也做父親了麼?」她惴惴不安。
「這孩子身份尊貴,我怎配做她父親。」陸賈一邊說著,一邊將她的亂發別入耳後。
她蒼白的臉漲得通紅,倔強的性子也起來了,甩開陸賈的手,薄怒道︰「那件事原本不是我願意的。你若還在耿耿于懷,休了我便是。」
陸賈好脾氣的搖搖頭,並不理會,握著她的手卻松了下來,起身走到清洗嬰兒的穩婆身邊,靜靜地看著小孩,直到穩婆將其包好,才伸出手來。
穩婆看了一眼她,後者猶豫著點了點頭,才將孩子交到陸賈手上,那知陸賈一言不發的就向外走去。
她看著陸賈臉色難看,又擔心孩子,顧不得身上沾滿血污的衣服還沒換,就掙扎著起來去攔,可是腳甫一沾地,耳邊嗡的一聲,只覺天旋地轉,一下子就跌倒地上。
剪竹見情勢不對,撲上去在陸賈手中的小包裹,卻被陸賈一把推倒在地,待他冷笑一聲,剛要抬腳踏出門檻,卻不防被一只手拉住腳踝。
「陸郎,你不能搶走我的女兒!」
剛剛生產完的女人撲在他腳邊,虛弱得如同一個幽靈,卻還是用僅余的力氣死死拉住陸賈。
不是不憐惜她,只是,捧在心尖的女人,居然讓他遭受了世間男人最覺得羞辱的事!
陸賈抱著嬰兒蹲下來,騰出一只手模著她濡濕的頭發,柔聲道︰「阿凝,我問你,你要我,還是要這個孩子。」
從那件事之後,至她懷胎十月分娩,哪怕覺得自己的心被思念如同螞蟻日復一日的啃噬,都竭力控制著來看她的沖動。今日若不是听下人回稟她生產時的慘烈,可能至死,都不會再見這個女人。
而這一來,卻明白,他敗了,寧願用男人的自尊去換取和她一世相守。
他愛她,卻無法愛這個不屬于他的孩子!
「我說過多少次了,這個孩子是你的,你的!陸郎你為什麼不信!」她攀住陸賈的膝蓋,仰頭說道。
「我就是不信!」陸賈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指著她臉龐︰「自從你在未央宮呆過之後,你自己算算時間,我當時剛從嶺南回來,我們共度了一晚,一晚而已!之前三年都不曾有孕,為什麼偏偏就那一晚,你就有了?!」
「我……我不知道,你若是不信,大可以滴血驗親。」
「江湖術士之言,不足為信!」他一把彈開膝蓋上的手,緩緩放柔聲線︰「這個孩子走了,以往的事,一筆勾銷。我還是會待你和以前一樣,阿凝。」
她遲疑了一下,手慢慢的滑了下來。眼前的男人,出生布衣,起勢于鄉野,一路走來少不得機關算盡,心思在年復一年的磨礪中越來越陰沉多疑——送走她的孩兒真的就可以完全撫平他心中疑慮?
趴在地上,涼意自月復間貼著的金磚傳遍四肢百骸,腿間溫熱而黏滯,卻是血還未止住,剪竹要扶她上床,卻被她一手擋開。
定定的看著陸賈手中眯著眼的孩兒,嘴巴扁扁的抿著,頭發濃密,除此之外,看不出她的母親是個叫阿凝的美人。但就是這麼一個毫不起眼,皺巴巴的小家伙,卻對母親此刻的痛楚感同身受,忽然睜開了眼,盯了她一會兒,哇的一下大哭了起來。
有女萬事足,她還求其他什麼……
她緊緊握住陸賈抱著襁褓的手,這大概是他們最後一次的肢體接觸,在這樣陌生和猜疑的氣氛下。
「我要孩子。」
陸賈仿佛沒听明白似的,摩挲著她如玉的面頰,重復了一次︰「什麼?」
身上搭著剪竹拿來的鶴麾披風,門口灌進來的風卻還是讓她委頓不堪,然而抓著陸賈的手,始終都不肯放︰「我要孩子。」
陸賈倒是沒有想象中那麼暴跳如雷,哀莫大于心死,大概就是這樣的吧。只見他臉色鐵青的將襁褓放到她身側,默默的站起來,原本瘦削的身軀顯得有些佝僂了。
他原來也快四十了呢,還有多少輕狂的日子去尋覓一個情投意合的紅顏知己——如今著情分,大概是徹底的失去了。
「我不會休了你,這輩子都不會。阿凝,你的余生,只能在我陸家度過。」陸賈最後一次深深地,貪婪的回頭的看了她一眼。
他得不到,別人也休想得到,即使那人身份再高貴——高貴得足以一抬手,就把他捏作齏粉。
晚春時分,從杏花樹間拂來的風這樣冷,冷得她只能抱著襁褓取暖,吻了吻孩子的眉毛,抬起頭來,睫毛早已浸濕︰「陸郎……」
陸賈回頭,再不看她,只是向外走去。
院子里橫七豎八的放了些竹籃,那是勢利的下人見她失寵,便將這片的院落挪來晾曬家常用的藥材。
陸賈走下階梯,冷不防被絆了一下,怒得飛起一腳,將那個籃子踹的老遠,里面的藥材切片散落一地。
他的背影停頓下來,仿佛在看那些外面呈褐色,里面泛著白的的切片。
驀地,他再次回頭,神色已然恢復了平靜︰「我一日不休你,你便一日生是陸家人,死是陸家鬼。」
「只是,我不準她冠以陸姓。」陸賈抓起一把早已曬干的白苓切片,放在鼻端清嗅一下,隨即道︰「就叫她白苓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