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經常做著同一個夢境,我和頤達都變成了鳥兒,在天空中自由地飛翔,越飛越高,我們看到身下的整片城市一塊一塊地崩塌淪陷,我們飛啊飛,身體變得越來越輕,後來我們成為了一塊雲朵,再後來我們又凝結成為一滴雨滴,急速地墜落向地面,最後,啪地一聲化作烏有。
那年大二的第一個學期剛剛結束,而我沒有辦法讓自己繼續在那個地方待下去了,我將欣怡向我索要個承諾推月兌得遙遙無期,我說我要去當兵了,梅琳姐就老是說我過于嬌弱,而且我以後跟別人打架的時候頤達再也不會來幫我了,我要去練一身絕技回來。而事實上誰都不知道我是多麼地想要逃離,逃離這個我的友情和愛情全部挫斷的地方,我一靜下來我腦子就會出現那天頤達從高空處自由落體的畫面,每天晚上的那個夢境會讓我半夜中從一身冷汗中驚醒過來,我是想去一個能讓我不閑下來,讓我沒有時間去思考,讓我忘卻那些是是非非的地方,于是那年冬天剛剛開始的時候,上大學二年級的我,提交了退學申請,毅然地穿上了軍裝走進了部隊。
部隊緊鑼密鼓的高強度訓練生活讓我無暇再去回想那些歲月流逝過的往事,三年時光呼呼就過去了,我從中學著看淡了好多東西,但我最終沒改掉的是有些沖動做事不計後果的本性,我所在連隊的班長老沙為此沒少批評我。老沙從小是農家出生長大的,對我這種出身高干的富家弟子平日最為看不順眼,于是一逮到機會就猛批一頓,這也促使我產生不服管教的逆反心理,經常換著花跟他對著較勁,讓枯燥的部隊生活添增不少樂趣。有一次我們連隊跟另外一個連隊進行野外訓練比賽,我隊的胖墩同志落在後面,被另外那個連隊的人欺負,我當時再一次全然不顧老沙經常強調的一條重要紀律,要緊密團結,嚴禁打架斗毆。我跑上去就跟那幾個欺負胖墩的人開了一戰,後來這導致我們兩個隊的人集體打了起來,結果上頭怪罪下來要整個隊的人全部接受處罰,那時我就站出來承擔責任,我說這件事是我挑起來的,要罰就罰我一個人。最後接受處罰的的確是我,還有連同著我的班長老沙,被關禁閉三天。同時連續六周被評選到我們班的流動小紅旗也失去評選資格了,在我們禁閉的時候,老沙愁眉苦臉地跟我說,我說你這娃子啊,咋這麼不讓人省心呢,這下你給我惹下大麻煩了啊。
當然,視榮譽為命根子的老沙,後來我也沒讓他失望,要說我在部隊學到最大的絕技就是我射擊精準,我在那方面有一種獨特的天賦,我對槍械準星的控制力仿佛與生俱來,在一次全旅的射擊比賽中,我輕輕松松就奪得第一名,為我們班得到一個大獎杯,這下把老沙樂得眼淚都眨開了花,他說沒想到你這小子還深藏不露,看我平時恨鐵不成鋼的讓你給急的。
班長老沙後來也成為我頭頂上的一片陰雲那是在一次堵截越南毒品走私販的叢林戰中,那次是胖墩沒有听從行動指揮,擅自沖出隱蔽點,要去找敵人正面交鋒,因為他這一個動作,差點就讓我們的整個戰略後果不堪設想,當然,也不能去怪罪于胖墩的心理素質差,在那樣燥熱而靜謐的緊張環境中,很可能一下子就讓人精神失常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那次胖墩剛一越位,我就看到對面隱秘的地方出現了兩支槍口,我迅速以精準的射擊技術將他們端掉,但是隨即出現的槍口越來越多,毫無覺察的胖墩再繼續往前走下去只有死路一條,我來不及想別的辦法救他,我也就越離自己的位子向他撲過去,想把他撲倒在地上。我剛一撲上去,整個叢林立即就槍聲大作起來,我挽救住了胖墩,我自己的肩頭卻被擊中了一槍,而且在當時那樣的環境下,我們想完好無損地退回去,顯然是不可能了,我听到胖墩驚慌失措地呼喊道,救救我救救我。而我自己都感覺絕望,這時是我們的班長老沙站了出來,他以自己的身體吸引對方的槍口,來掩護我們能夠全身而退。
後來我們活下來了,班長老沙卻在那場戰役中光榮犧牲了,我帶著肩頭里的一顆彈片成為了二級戰斗英雄,我想老沙要知道我有這個榮譽,他又要咧開嘴笑得把眼淚眨開花,可是我再也看不到他的笑了。我復員了之後,每次回想起我的整個軍旅生涯,給我留下永不磨滅的印象就是班長老沙的笑容,我時常還會憶起他愁容滿面時跟我講話的樣子,總是會讓我心中涌起無限的惆悵。
我帶著一道光榮的傷痕回到家之時,我經歷過生死的心境已經清淡了許多,那些俗世的悲歡離合,它們距離我記憶最柔軟的地方已經越來越遠了,那些曾經讓我痛不欲生的傷痕如今漸漸黯淡而失去光澤,像是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
我回家沒多久就听到關于頤達的信息,頤達離開這個世界三年之後的現在,他倒真的名聲大噪起來,街頭巷尾都流傳著對他無比贊賞的評論,我還听說有人會為頤達舉辦悼念演唱會。後來我去看了那場演唱會,那天被演唱的歌曲都是我曾經最熟悉的歌曲,有一部分甚至還是我親手創作的,但是它們已經失去了頤達的靈魂,失去了只有頤達才有的那種獨特的味道,演唱會快結束的時候有舉辦方出來講一些關于悼念與致謝的言辭,然後我就又看到了欣怡。欣怡的手牽著一個男人的手,那個男人是牙總。即使已經淡然的我,看到他們兩個笑面如花的樣子,我心底還是涌起了些許驚愕,我感嘆宿命的輪回與諷刺,世間的情感,再怎麼你死我活,轉瞬之後,就真的會縹緲得無影無蹤。我听到我旁邊的一位老婦人指著台上的欣怡和牙總說,這對夫婦,是這位天才音樂家的共同朋友,據說他們都是生死之交呢。
我在家的時日,習慣每天傍晚的時候出去走走,去吟听街燈和晚風踫撞時的叮咚淺唱,有一天我就這樣走著走著,我就看到了梅琳姐,不,我已經不能叫她姐,應該稱她為夫人了。我媽說她已經出嫁了,嫁給了一個將近大她二十歲的生意合作伙伴。我媽說她的酒店生意遇到了一些行政上的問題,在我去參軍後不久,梅琳就來到我們家,祈求我媽幫忙給她打通這些關系。我媽說她完全變成一個市儈婦人,讓人很厭煩。那天我在街上看到她的時候,她懷里還抱著一個很小的孩子,一路上旁若無人地對自己的丈夫罵罵咧咧著。三年的時光已經改變她太多,歲月讓她的青春容顏不再,生活的負擔和磨難讓她成為一個無所顧忌的婦人。那天我只是遠遠地觀望著她,沒有驚動她,我依稀還聞到那種郁金香開放的淡淡香味,我知道那不是來自我曾經很熟悉的她的發香,那僅僅是我對舊日生活的一縷回憶。
我還是會經常做到原來的那個夢,我和頤達成為兩只鳥兒在天空中自由地飛翔,城市在我們下面轟隆隆地淪陷,後來我們身旁集聚的鳥兒越來越多,我看都他們的面孔有老沙,有胖墩,有梅琳,有欣怡,有梅嘉哲,有阿彪……最後我看到全世界所有的人都變成了鳥兒,他們的翅膀潔白如雪,在透明無邊的天空里自由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