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事一起,遭罪的總是百姓,于百姓而言,誰做那皇帝與他們何干,他們只要有飯吃有衣穿就夠了。
「兒啊……咱娘倆怎麼活呀……活不了了……」
「皇上!我們要見皇上!」
……
陣陣號啕大哭傳上城牆,淒厲的風雪呼呼響應,一片蒼涼。吉兒被鬧醒了一聲大哭,芸珊慌了手腳,抱著他躲到角落里哄。懶
長陵皇長嘆,不忍吉兒哭,何其又忍子民哀號,欲起身來,孫澤躬身擋在她面前,「陛下誕下皇子勞心勞力,《婦人良方》有言︰人之所主者心,心之所主者血,心血一虛,神氣不守,此驚悸所由作也,思出于心而脾應之。陛下所思過多,易心脾兩虛。此事不如由臣出面,陛下回宮吧……」
「可是在城下嚎哭的畢竟是大歷子民。」長陵皇搖搖頭,傷痛不已,「朕舉兵討伐公德,縱為天子,縱是為誅滅奸臣叛賊,然百姓何其無辜,如今生靈涂炭,民不聊生,哀鴻遍野,朕上愧對先帝,下愧對黎民百姓。聞此痛呼更覺揪心,朕理當受責問。」
孫澤再移步擋住,進一步勸慰道︰「陛下之心可昭日月,戰亂之罪在于公德,值此亂世五谷貴重,俱應用以戰事,無從顧及黎民百姓。幸,王師屢戰屢勝,天下安定猶未遠矣,萬望陛下切勿持……」
他的聲音漸漸淡去,「婦人之仁」未能出口。蟲
天下難民何止十萬,此次城門一開保住了一批百姓,源源不斷涌來的百姓百萬千萬計,保得住麼?
長陵皇輕輕一笑,笑顏微苦,「倒是從不見孫相如此慌張,怕朕見了百姓一時心軟麼?是啊,見了總是于心不忍,但朕知道該做什麼。」
「是。」孫澤喏喏應道,他側身讓開,長陵皇莊重地走出議事處,風中夾雜冰霜,在遼闊的關中平原飛舞,城上遙遠的視線直看到天地相接的地方。
冰涼的空氣在城上站立的士兵眉上結霜,城下哭鬧聲此起彼伏。先前喊話的將軍見長陵皇和孫澤來了,愣了愣,行禮道︰「末將參見陛下!參見孫相!」
「百姓們不肯離去?」長陵皇淡淡問。
將軍恭敬地應了一聲,等候著年輕的女皇陛下下達命令。
長陵皇往前一步垂目而望,冷風吹起她鬢角秀發,飛揚在冰冷的空氣中。她的臉上沒有表情,明明堵得難過。
「那……那是皇上!快看吶!皇上來救我們了!」哭海中一聲充滿希望的大喊,百姓們仰起淚水縱橫的頭看見城牆上鮮明的龍袍,「皇上!皇上開恩!」
城下的百姓跪成一片,額頭在冰冷的地面上重重地撞了一次又一次。
文玉皇終于看見他心愛的翡翠,高站在城牆上,木然望著百姓們。她的目光好像是看著他,又好像看著別的地方,又好像什麼都沒有看進眼里。
她胖了些。那次飲下毒酒,她足足躺了兩個月,米水不進,瘦得只剩骨頭。
文玉皇尤愛她的雙眼,大大地一閃一閃,會說話似的。
頓時他充滿了力量,肚子不餓了,口不渴了,風霜也不能讓他感到寒冷。他只看見了他的小翡翠,一身明黃色的龍袍站在城牆上。
在他以為她故去之後的日子里,皇後相似的大眼楮是他僅有的安慰,他常看著看著就過去一整日,太陽東升了,西落了,他以為他的小翡翠回來了。
「翡翠……」他喃喃念道,于十萬人中高舉起自己的手臂,長陵皇空洞的雙目卻沒有看到,慢慢抬起目光平視天地相接的地方。
「朕的意思,將軍方才已經說得非常清楚,各城派遣有孫商分田發苗,丹東城不發糧賑濟。」
城下似是空無一人般安靜,頓又漸漸啜泣,哭作一片。
一個摟著兩個子女的婦人拼命地磕頭,「陛下,賤民死不足惜,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她的話語更本不能蓋過十萬人的聲音傳到長陵皇耳中,卻有一聲極輕的「咚」,城牆上留下一個血色的圓印,婦人沿著牆根劃下去。
凌冽的風霜使磕在城牆上的血印凝固,百姓們干啞的嗓子喊不出一句話來,接連幾個婦人撞上城牆,留下微不足道的血印。
長陵皇默默揮手,士兵們拉緊手中的弓箭。
「丹東,乃我大歷國都,萬民景仰,異族朝拜,此十萬人眾浩浩湯湯圍堵四面城門,與叛賊何異?!!朕今日下令射殺的非普通百姓,而是犯上作亂的賊眾,史官記下!!!」
她的手微微顫抖,嘴唇發紫。天上厚重的雲朵將晴日盡皆遮擋,她希望雲朵也遮住了先皇俯視大歷的眼楮。
手停在空中,她不曾想過自己會下令讓鋒利的箭矢對準手無寸鐵的百姓,後方的百姓擦擦雙眼佝僂地站起來往回走,難掩絕望神色,她深深覺得自己是個草菅人命的暴君。
扳倒公德士族之後,她也許會勵精圖治,將大歷治理成人人稱頌的樂土,這一段灰暗的過去在史料上將會被記載為輝煌的戰爭,誰都會不會懷疑。
可是有一個人絕不會忘,就是她自己。
百姓落潮般四面八方地散開,漸漸,圍在城下的人稀落了。她的眸子黯然垂下,猛地頓了頓,似乎听見一聲微薄的「翡翠」。
她從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找到單薄的身影,四目相對,揪得一陣心傷,眼前忽明忽暗。
「陛下,城牆上風大,不如回宮吧……」書畫發現她臉色煞白,以為受了寒,「皇子殿下哭鬧著不肯入睡,奴婢想,皇子殿下是在尋陛下吧……」
他竟獨自來了,來這里做什麼呢?卻見鳳眸揚起,他的笑顏明媚,欲將過往勾起,長陵皇噙著一絲無可奈何的笑飄搖欲倒,好似心口被插了把銳利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