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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兒——
尚未覺,因心念一動而那纏繞在心底五年的名字已低喊出聲,夏子鈺忙將抱在懷里的小暖暖塞給一旁的白奎,當即施展輕功,飛身下二樓,朝著那道一閃而過的素影瘋狂般掠去,是她,一定是她。
五年前,沐歆寧與李伯延一起故意設下圈套,誘導夏子鈺誤以為他與沐歆寧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妹,夏子鈺是不在乎世俗禮法,但兄妹之間的亂——倫卻猶如一道詛咒,逼得他發瘋,逼得他絕望,他開始不信,但越往下查他就越害怕,有些本該深埋的往事一旦重見天日,竟是這般的諷刺與殘忍。
是兄妹又如何,他喜歡她就好了。
可惜,夏子鈺明白的太晚,那一日,他竟然沒有開口挽留她,這五年來,他一直在問自己,為何那年他就放手了。是她決絕的轉身,還是與孤竹公子同去時並肩而行的絕世風華,刺痛了藏在他心中最深處的卑微,令他只想逃避,只想失了理智的意氣用事,叫她滾。
三年前,賀蘭老夫人體內積聚的劇毒終于發作,死于槿王府,而此事除了夏子鈺,幾乎沒有人知道賀蘭老夫人真正的死因——中毒而亡。不過,賀蘭老夫人見大勢已去,又看到夏子鈺自稱帝以來,對其子賀蘭槿也算不薄,便將沐歆寧的身世告訴了他,原來,當年沐歆寧曾找過她,並告訴她只有這樣才能保住賀蘭槿,賀蘭老夫人听後自然全力配合。
沐歆寧,在你的心中,我難道還比不上一個賀蘭槿!銀色面具下夏子鈺的眼中寒光一凜,他飛快地掠過亭台,推開一個個坐在茶樓中的客人,一寸寸地找,就算掘地三尺,他也要把她找出來。
這人是誰啊?被驚擾的茶樓中人自然一臉氣憤,想要攔住夏子鈺,但武功深不可測的醫谷主人又豈是他們攔得住的。但見一道頎長身影在他們面前掠過,他們甚至還未看清這錦衣男子長相如何,就仿佛受到了一股威不可擋的凌厲之氣,隨後,就站立不穩,紛紛跌倒在地。
一時間,整個茶樓的人仿佛見了鬼似的,面露驚恐。
亭台上,散樂已亂;茶樓中,這些在座的客人早已叫囂怒罵,「天子腳下,王法何存?」但一看到持劍的撫威將軍玄參居然不出聲阻攔,再想到關于雍涼國國主的種種傳聞,有些人不禁被自己的猜測嚇得瑟瑟發抖,莫非是國主?但國主身份尊貴,又加之現在大戰在即,國主不在宮中調兵遣將,會有閑情逸致來此喝茶?
茶樓中,沒有猜到夏子鈺身份的依然在憤憤不平地大罵著,但懼于撫威將軍威名的人卻識趣地退到一旁,不管是不是國主,能與玄將軍一起的,必定也是大有來頭。
白奎抱著小暖暖一步步地遠離玄參,而窩在白奎懷里的小暖暖,抬起小臉乖巧地道,「有人膽敢在白叔叔家開得茶樓內滋事,白叔叔,不要怕,暖暖已經幫您報官了。」
這孩子真的只有五歲嗎?白奎听著小暖暖稚女敕的聲音,明明一副天真無邪,但為何他卻感到了陣陣的涼意,令他不禁毛骨悚然,他也是看到玄將軍才知這個帶著銀色面具的男子極有可能是國主,而小暖暖仿佛未卜先知似的,先是惹怒國主,再逼國主在眾人面前現身,小暖暖到底想做什麼,還是有人在背後教她?
白奎略一思索,立即就想到了李伯延那只老狐狸,還有那清泠孤傲的沐城城主沐歆寧,暗忖道,莫不是國主也像他一樣,惹到了沐氏一族的哪個妖女,然後再始亂終棄,如果是這樣,那就糟了,沐歆寧那個妖女狡猾多端又護短,當初他不就是調戲了下她的那個佷孫女,她就攪得他們白家天翻地覆,他家老爺子最後得知真相後,二話不說,就將他五花大綁地送給了沐歆寧那個妖女,還說任她處置。沐氏一族,素來以女子為尊,尤其是沐歆寧那個妖女,在沐城更是猶如神女般存在,深受沐氏一族族人的信賴與擁戴,她的話比聖旨還管用,這個不說別人,看他家娘子就知道了,每當沐歆寧做一個決定,他家娘子都深信不疑,哪怕賣了他這個夫君,他家娘子還覺得她們聰慧過人的沐城主心地仁慈、悲天憫人。
「你們不會是想通敵賣國吧?」易州城外,趙王與吳王的四十萬大軍壓境,而雍涼國地廣人稀,若將全部的兵力都調到易州城,則榆中城空,鄰近蠻夷趁機入侵,但若只調一部分兵力,雍涼國又岌岌可危。
白奎越想越心驚,他比世上任何人都知道那隱在荒漠中沐城的實力,神鬼莫測的巫術有預知凶吉之兆;還有那幾十年前消失在武林中的無相門如今又重現在沐城;再加之還有各大世家都想結交的沐家家主,就是沐城的一城之主。話一出口,看到小暖暖疑惑地盯著他,白奎才驚覺自己竟被一個五歲孩子嚇得慌了陣腳,他在做什麼?跟一個五歲的孩子談軍國大事,雖然這孩子是沐歆寧那個妖女所生,還天資聰穎,但她才五歲,能懂多少天下局勢、蒼生疾苦。
白奎深知沐氏一族的人沒有問鼎天下的野心,但從小暖暖剛剛的舉動來看,多半是他們國主不知何事惹怒了沐城的這位少城主,或者,是招惹到了沐城中哪個不該招惹的女子,使得這位小小年紀的少城主要親自出面教訓國主。
因白奎是壓低了聲音,除了小暖暖根本沒有人听到,而且茶樓中所有人的視線都留在正四處找人的夏子鈺身上,就連武功高深的玄參也不例外。
「白叔叔,你好笨哦,無論我們做什麼,都是與雍涼國無關。」就當白奎打算一笑視之,那雙眼中清澈而又帶著邪氣的沐少城主眯起了小小的鳳眸,稚女敕的聲音不緊不慢地道,「如果暖暖把雍涼國搶過來,然後再賣了它,這樣才可以叫通敵——」賣國。
一臉驚嚇的白九爺忙用手捂住小暖暖的嘴,「小姑女乃女乃,小祖宗,這麼大逆不道的話你也敢講。」
沐城雖在雍涼國之內,但並不听雍涼國號令,白奎說小暖暖通敵賣國,便是將沐城直接視作雍涼國中的一個城池,小暖暖自然心生不悅,她可是堂堂的沐城少城主,又是上古皇族遺脈的唯一繼承人,身旁還有巫神顧婆婆、神算子李伯延精心教導,有時沐歆寧與幾個管事商討大事她也在旁,故而,小暖暖對于天下大局也並非是一無所知。
「不是小姑女乃女乃,是小姑母。雖然娘親讓暖暖喊你白叔叔,但如果白叔叔不願意,暖暖不喊你就是了,誰教白叔叔這麼恪守禮法,非要跟暖暖以姑佷相稱,等會兒暖暖就把此事告訴娘親,不讓白叔叔為難。」小暖暖抬起小臉,一本正經地道。
「不為難,怎麼會為難啊,呵呵——」這只小狐狸哪里看出他守禮了,喊沐歆寧那個才二十幾歲的妖女為姑祖母,就已經讓白九爺郁結在心,想一頭撞死了,如果再整日當著眾人的面喊一個才五歲的小娃兒為小姑母,他白九爺在榆中城還怎麼立足,白奎欲哭無淚,怎麼沐城的人個個狡猾似狐,本以為暖暖是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兒,想不到盡得李伯延那只老狐狸真傳,避重較輕的本事學得如火純青。
「白兄,鬧事的瘋子在哪?」白奎抱著小暖暖一下樓,榆中城知府傅銘就帶著一干衙差恰好闖了進來,傅知府穿著一身繡有白鷳的官袍,看上去頗有幾分官威。
鬧事的瘋子?不會是指——國主吧。
「小姑——小祖宗,你到底還做了什麼我不知道的啊?」報官就報官吧,這小祖宗居然還把一國之主說成了瘋子,白九爺不寒而栗,慘了,他們白家就要毀在這個小祖宗手上了。
「沒有了,暖暖就讓靜姐姐上錢莊取了些銀子打賞給榆中府衙的每個人,」小暖暖無辜地道,「李爺爺不是說有錢能使鬼推磨,沐城之外的人都是這麼做的。」
小暖暖口中的靜姐姐就是白奎之妻,沐靜敏。
「少城主真聰明啊。」白奎笑得比哭還難看,這小祖宗想敗光他們白府的家財啊,整個知府衙門上上下下這麼多人,這打賞下來得花多少錢,「五百兩?」怪不得今日來的衙差比往日多了不少。
小暖暖伸著五只手指的小手朝白奎搖了搖,又握緊,隨後只伸出了一根手指。
「一千兩。」看到小暖暖點頭,白奎暗松了口氣。
「是啊,暖暖覺得也好少啊,可是那邊錢莊的管事伯伯說,白叔叔定下的規矩一月之內最多只能取一千兩黃金,連靜姐姐也不能破例。」小暖暖悶悶地道。
一千兩——還是黃金。
白九爺這下子連哭都哭不出來了,一千兩銀子就已經是很大一筆了,而一千兩黃金足夠養活整個榆中城的百姓好幾年了。
他們白家的錢莊能有幾個一千兩黃金!
而最讓白九爺氣得連話都說不出的是,此次上錢莊取錢若是沐歆寧那個妖女所吩咐也就算了,關鍵是下命令的是這個五歲的小娃兒,他家親親娘子因為一個五歲孩子的話,就這麼毫不猶豫地取了一千兩黃金出來,要敗家,也不是這種敗法啊。
「傅侯爺。」一千兩黃金能請到慶陽侯,又得到傅侯爺一聲「白兄」,不虧,不虧,白九爺只能不斷地自我安慰,恭敬地迎了上去。
「你們幾個快去將那個鬧事的瘋子抓起來!」傅知府吩咐完,就走向白奎,「白兄,你何時有了個這麼大的女兒,莫不是你藏在外邊的,呵呵——」
「不是,當然不是。」他要是在外拈花惹草,不止家中的娘子饒不了他,沐歆寧那個妖女也會一掌震飛他,白九爺現在哪有閑情跟慶陽侯玩笑打趣,「傅侯爺,我們先不說這個,今日其實不是我——」白奎剛想說不是他花千兩黃金請傅銘過來,但話一到嘴邊又戛然而止,若他說是懷中的這個五歲小娃指使的,天底下應該沒有多少人會信的吧。
「這些年憑白兄與本侯的交情,白兄的事就是本侯的事,等抓到這個瘋子就全交給白兄處置好了。」這幾年白奎送了不少稀罕之物到慶陽侯府,但又沒有所圖,故而,白奎深得傅銘的信任。
處置國主,他哪有這個膽啊,傅銘不等白九爺說完就擅自做主捉拿夏子鈺,白九爺又急又怕,「侯爺,在下的意思是,撫威將軍也在——」國主既然是微服出巡,自然不想暴露身份,不能提國主,白奎就想到了撫威將軍玄參。
雖然捉拿國主是傅侯爺下的命令,但傅侯爺是何人?是國主的親表弟,是被國主視如親母的那個一品誥命夫人的唯一兒子,就算國主知道了也不會重罰,只會遷怒他們白府。這個惹禍的小祖宗,想害得他們白府抄家滅族嗎?白九爺心急如焚,就差悲天蹌地了。
「你確定是玄將軍?」玄參不是在宮中與國主表兄商談軍國大事,怎麼可能會在這里,傅銘順著白九爺所指的方向,看到持劍的玄參,勃然大怒道,「好個撫威將軍,看本侯不在國主面前參他一本,治一治他的目中無人!」
傅銘親自帶著幾十個衙差闖入,早已使得茶樓內所有的人戰戰兢兢,而傅知府雖胸無點墨,但也知要在百姓面前為自己博個好名聲,「各位父老鄉親不必害怕,本官一定會為民做主,將這個鬧事的惡徒繩之以法。」
傅銘當了幾年的知府,官威十足,而他的這一招安撫民心也用得正是時候,茶樓中躁動的人皆靜了下來,而站在二樓的玄參也看到了傅銘,暗道不妙,這個草包侯爺怎麼也來了,等等,他剛剛說要捉拿的惡徒、瘋子,不就是——,玄參一眼就看到了茶樓中正發了瘋似的到處找人的國主,低喃道,「這麼看,確實有點像——」
「傅知府,這里沒你的事,趕緊回去吧!」極力忍著笑,玄參高聲喝道。
論品秩,玄參是正一品的撫威將軍,而傅銘只是個五品的知府,但傅銘卻是夏子鈺親封的慶陽侯,叫他就這麼回去,傅銘哪肯善罷甘休,收了白奎的一千兩黃金,而且這些年與白奎也一直頗有交情,此事他自然要管到底,「玄將軍,本官的事還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
「傅知府,你別後悔!」不就是仗著有個當一品誥命夫人的娘親嗎,玄參被傅銘囂張的語氣激怒,這個不學無術的草包侯爺,除了好大喜功、貪戀美色,還會什麼。除了是國主的親表弟,武功、才學都一竅不通,別說讓他當個五品知府,就是當個里正,也高抬他了。
傅銘原先的秉性並不壞,但自從被封了慶陽侯,又娶了華亭郡主,由易州西陵鎮一個小小的商賈子弟一下子成為雍涼國人人殷羨的朝中新貴,還有傅夫人這個望子成龍心切的娘親,一次次地進宮為傅銘討賞,使得傅銘短短幾年間就青雲直上,不用帶兵打仗,沒有政績,也依然能加官進爵,平日玄參是看在夏子鈺的面上,不想讓國主為難,才對傅銘禮讓三分,但這幾年傅銘的行徑越來越囂張跋扈,聚斂不義之財,竟豪奢,還草菅人命,若不是國主派人在暗中幫他善後,他這個慶陽侯哪能坐得這麼安穩,夜夜笙歌。
但傅銘一朝得志,就愈加志得意滿,出言辱道,「玄參,別以為國主表兄封了你做大將軍,你就可以在本侯面前放肆!你也不看看你自己的出身,昔日不過是伺候表兄的一個下人,本侯可是國主的親表弟,是皇親國戚,你連本侯都不放在眼里,想造反嗎!」
這時,一名受了傷的衙差慌亂地跑到傅銘面前,「大人,那個瘋子武功高強,我們抓不住——」
「抓不住?」傅銘一腳踢開那名衙差,怒道,「連個瘋子都抓不住,本官要你們這些人有何用!」
「傅知府,到此為止吧。」再鬧下去,國主微服出巡的事就瞞不住了,玄參疾步來至傅銘身邊,在他耳畔低語了幾句。
「是——國——」主。他剛剛竟然將國主罵做瘋子,傅銘嚇得臉色大變。
「玄參,你看到她了嗎?」夏子鈺找遍了茶樓的每個角落,卻依然未發現沐歆寧的蹤跡,銀色面具下看不出他臉色的喜怒之色,但眼中的失落與黯然卻盡顯無疑。
玄參搖了搖頭,這幾年國主已派出了無數的探子尋找那個女子的下落,但奇怪的是,這個女子仿佛在世上憑空消失了般,再也不見她的蹤跡。
是啊,她又怎麼會出現在這里,夏子鈺自嘲地一笑,眼中很快又恢復了一貫的冷漠與威嚴。
「身為知府,就為了這點小事親自出面,當真是愛民如子啊。」瞥了眼一旁驚慌失措的傅銘,夏子鈺微斥道。
傅銘雖知有娘親在,國主表兄也不會真拿他治罪,但在夏子鈺面前,他就是怕啊,雙腿一軟,平日威風凜凜的慶陽侯就嚇得跪倒在地。
傅侯爺這麼一跪,夏子鈺國主的身份就昭然若揭。
「國主萬歲,萬歲,萬萬歲!」
茶樓中所有的人都下跪,三呼萬歲,而戴著銀色面具的雍涼國國主,就這麼站在眾人之中,望著匍匐在地的臣民,心中沒有歡喜,有的,只是無窮無盡的落寞與孤寂。
那個倨傲清高的女子,一定是躲在暗處,在嘲笑他吧?瞧,費盡心機得到的一切,還不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誰人能知,其實,他要的,根本就不是這些。
白九爺抱著小暖暖也跟著眾人一起下跪,但他懷中的小暖暖卻瞪著夏子鈺,那毫無畏懼、清澈如水的小眸子使得夏子鈺微微怔了怔,真像啊——
「你叫暖暖?」夏子鈺一手拎起小暖暖,听著她身上發出的叮叮當當的銀鈴聲,失笑道,「小家伙,既然你這麼想引起朕的注意,朕便如你所願,帶你進宮如何。」
「壞人,壞人。」小暖暖一听慌了,「暖暖才不要進宮,暖暖要娘親。娘親,娘親,你不要暖暖了嗎?」
白奎面上一驚,剛欲出聲便被一旁的玄參攔住,「白九爺,你可得三思啊,令尊膝下雖兒孫滿堂,卻也未必個個都是孝子賢孫。」
白奎被玄參的三兩言語嚇出一身冷汗,是啊,這真要查起來,他那幾個不成材的佷兒個個逃不了干系,被關個三年五載尚在其次,萬一連累了白府,他家老爺子還不大義滅親,殺了那幾個敗壞門風的佷兒。
白奎倒不是擔心小暖暖入宮會出事,而是以這個小祖宗惹禍的本事,定會把宮中鬧得人仰馬翻,白奎轉頭看了眼身旁不情不願卻跪在地上的沐飛,暗道,這個沐飛太不盡職了吧,身為少城主的護衛,小主人被擄走,居然還無動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