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風吹過,皺了一池的春水,滿池子的荷葉層層疊疊搖曳在春波里,偶爾露出來的一個個小小的女乃白色花點綴其間,就像一望無垠的夜空里閃閃發亮的群星,璀璨著人的雙眸。
這風呼呼的刮著,卻也在這濃烈的陽光下極為舒暢,遠遠的,揚起了晾在高高木架子上的各種精致的衣物。
一排排的女子們被送出了厚重的宮門,這秀女們經過了一個多月的初選,一個月的教習,時間如今已是快至初夏了,天也漸漸的熱了起來。
原本這些落選的秀女們是該呆在宮里等著被皇帝賜婚給一些王爺大臣的,但那日卻有公公來宣了旨將她們皆遣送回各自的府邸。私下里也有些活絡些的宮人知道是淑妃娘娘和皇長子殿下出了些事情,皇上也懶得去煩心這些秀女們的歸宿了,這才下了旨意。
浣衣局里,在殿選前夜被皇帝貶斥了的陳頤珊將手頭的兩件衣物晾出,如今,她著一襲灰色略舊的對襟短褂宮女服,一頭青絲只胡亂的用一個粗制的發釵挽起,再無任何飾物,再不是高高在上的官家小姐,只多了些髒亂和滄桑。
旁坐的三個略年長些的宮女,將各自負責的濕衣物分了一些出來扔向她,嬉笑著言︰「你個小蹄子,如今你可不是那高高在上的秀女了,進了這浣衣局,你就休想再出去飛上枝頭,乖乖的給我們洗衣服吧,你以為你是誰啊,還歇著,哈哈哈哈。」
她張了張口,欲言又止,她告訴自己要忍,忍住這些日日的不堪和屈辱。逼自己將那些衣物從地上撿起來,放進了身前的木桶,因為沒有洗完嬤嬤今日分配給她的衣物,自然是沒有晚飯吃的。
等她終于將這些衣物一件件洗完,已是亥時很深的夜了,莫大的院子里早已靜悄悄的只余她一人,她用一手撐著酸痛無比的腰,輕輕嘆了口氣,抬頭望去,今夜沒有皎皎的月光,黑漆漆的一片,遠處一房子里的一排排燭光如今也隨著主人的歇息而滅,一如她此刻的心,迷茫、痛苦,這些日日折磨著她的心。
她是個官家千金,即使爹爹總是在對著她這個ど女時就冷著一張臉,但曾幾時又會受這樣的白眼遭遇,她雖不後悔自己當初的決定,卻也斷然沒料到後宮之路如此坎坷。
宮中的人情冷暖竟是生生要將人撥裂開來。正想著,一個黑影悄悄進了浣衣局,陳頤珊沒有回頭,只脆脆的問了句︰「誰?」,那黑影一頓,壓著嗓子道︰「小姐,是老奴」。
「你是誰?來這作甚?」陳頤珊看來人壓著嗓子顯是不想引了人來,倒也放下了心,只輕輕回問了一句。
「頤尊頤貴,珊珊而立。」那黑影只吟了一句。
陳頤珊聞聲一愣,卻是急急轉過身來,只對著那黑影一聲顫音︰「可是姨娘?」
「好孩子。」那黑影走上前來,愛憐的撫了撫陳頤珊的額頭。當年,她是羽王爺傅阮枰的生母陸貴妃宮里的掌事宮女,出得宮後第一眼看到妹妹生的這個未有名小小的漂亮的孩子,腦海瞬間浮起這句子,便以頤珊做她名。故此,陳頤珊一直也知曉她的姨娘是個博學多才的奇女子。
「姨娘,您怎麼來了?」陳頤珊壓著自己的情緒,警惕的看了看四周。
「姨娘是看著陸貴太妃歇下了才過來看看的,難為你了竟受這樣的苦楚。」
「姨娘,我不苦的,只是,您為何沒有告訴陸貴太妃我進宮了呢?」
「還是先緩緩吧,姨娘不想讓她知道你如今身在宮中,也許她已經知道了,她在外的探子太多了,姨娘也不能保證。」
「姨娘。」此刻,她突然覺得自己沒有那種天地間只自己一人般的孤獨了,她還有親人在暗處默默的看著她,守護著她,為她心疼,為她憂心。
「姨娘來是想告訴你,姨娘一定會想辦法接你出去,你不要害怕,再忍耐忍耐,還有,如今你對宮中的局勢一定不太清楚,姨娘雖說如今在北苑,卻也知道一些。那日,淑妃娘娘繼皇長子殿下也中毒後,皇上也不知怎麼想的,第二日就封了留了牌子的四個秀女,那山東巡撫的女兒劉詩繯有太後撐腰,封了庶五品的淑人,倒是開了大嵐秀女不高于貴人的先例呢。」
听到這里,陳頤珊轉了轉眼珠,淡淡一笑,言︰「她與我曾在教習時同住一房,倒是個絕妙的人兒呢。」
那嬤嬤听後頓了頓,接著道︰「這樣也好,至少她暫時不會與你為敵,姨娘就安心不少,還有一個是太傅之女,婉妃娘娘的表妹洛麗芷,她爹爹雖因淑妃封後之事諫言皇上,此次卻並未受排擠,倒是封了正六品的貴人,剩下的兩個,一個是西撫遠將軍的女兒塔塔木,一個是河南通政司的女兒林鳶,這二人容色普通些,只因她們的父親顯赫,也封了從六品的美人。這一屆的秀女倒都是封了算是罕見的高位了,只怕侍寢之後更是了得。」
陳頤珊以手撫額,略一思索,只道︰「看來得先緩緩了,眼下還不能出手。」那嬤嬤只點點頭,有些擔憂的看著面前的女子,言︰「你自小就聰慧敏捷,一定會在這宮里有自己的一席位置,只是,宮里的女人都沒有善茬,你一定要謹慎小心啊。」
陳頤珊斂了笑容,雙手捧上嬤嬤的雙肩安撫似的說道︰「姨娘畢竟不在頤珊身邊,現在的頤珊已經不是以前的頤珊了,一切,盡在頤珊的預料之中呢,姨娘不必為頤珊憂心了,該怎麼做,我都知道的。」
那夜,就在這樣清涼如水的微風中徐徐走來,如一位麗人踏著蓮步在燭光中搖曳,陳頤珊用了很久的時間輾轉反能讓自己不那麼涼,夜涼,身涼,心涼,雖然姨娘的出現給了她一個暖,但是這微弱的暖又怎敵皇宮那幽怨的刻骨的涼的氣息。
她在害怕,一向運籌帷幄的自己突然害怕了起來,害怕的,只是一個虛無縹緲的未來,一個不在自己掌握之中的瞬息萬變的後宮。
那夜,鐘粹宮偏殿,皇帝逼自己去批閱那滿滿碼了一桌的奏章,他荒廢了近乎一個月的朝政,只是小德子在一旁看的明白,傅胤赫兩個時辰根本都沒翻過三本奏折,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這些上。
只是,傅胤赫從來都是這樣,他有他一個小小的奇妙世界,從不許任何人擅自闖入,他不願意說出來的事情,就算是太後,也從不敢問。
他以前在東宮辦差事的時候,跟隨當時還是太子的傅胤赫的干爹就警告過他,傅胤赫本是極開明的人,任何陰郁都會擺在臉上,都會與底下人敘敘,但是,當傅胤赫沒有主動說的時候就千萬什麼都別問。
似乎沒有什麼原因,只因太後也就是當年的皇後娘娘咄咄逼著問了,年幼的太子什麼都沒有說,卻是一氣之下便獨自離開京城,嚇壞了皇宮里近身伺候的所有的人。
所以從此之後,再無人敢提及此事,而干爹和自己更是深韻太子性情,此刻他不敢說什麼,卻是也想不出什麼妙的辦法,只能干瞪著眼楮干著急。
皇帝極力的說服自己,忘了這一切,皇宮,不向來如此嗎?他生在帝王之家,見慣了勾心斗角爾虞我詐,他從不惱,因為他看淡。那些淪為陪襯般的女人喜歡斗就去斗好了,但這一次,或許他是真的惱了。
他從未想過,每一招一式之下,皆是人命,他雖高高在上,卻並不是視人命如螻蟻的暴君,更何況,他身邊最重要的兩個女人,最心愛的孩子接二連三受到傷害,他卻未能夠庇護,看著滿桌的奏折,他抬腳呼地將木桌掀翻在地,滿臉的憤怒,陰郁,卻是依舊沉默不語。下一個呢,下面是什麼?他的天下嗎,是誰,要對他的庇護一一染指。他若是懼怕了,而後的便是變本加厲。他明白,此刻他不受自己控制的懦弱。他懼怕,他懼怕他身邊那些看似永遠不會離開的終會離開他。「皇上……」小德子立馬跪在地上跌跌撞撞地趴著去整理那散落了一地的折子,「奴才該死……奴才該死……」一邊習慣性的絮絮念叨著。
傅胤赫正在氣頭,目光凜冽地瞥了小德子一眼,「你說你該死是嗎?」冰冷的話語不帶一絲溫度,他從玉階上走下來,猛地踢了已經驚慌不已的小德子一腳,「那你就去死吧。」「皇上饒命!皇上饒命啊!」小德子慌亂之下抓著傅胤赫長袍的下衣擺,口不擇言,「皇上奴才不想死啊,皇上您念在奴才和干爹伺候您盡心盡力地份上……」傅胤赫的目光已經漸漸過渡成了寒冷的冬季,他對著殿外朗聲,「把這個奴才拉出去打死。」。
不溫不火的語調,卻是駭人的旨意。小太監已不知所措,已近乎暈了過去。此刻的君王,雙眸已失卻了理智,瘋狂的怒火似乎要將他燒灼,也要將這身邊的人燒灼。
偏殿里如此大的聲響,終還是將主殿昏迷中的淑妃驚了。
遠遠的,皇宮掩藏在一片靜謐之中,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听到,那夜夜不斷的撓在兩耳的刺耳回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