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可父親,你又可否知道,自從女兒入宮,天燁何曾一日喚過女兒之名,均是以位份相稱,女兒雖未曾對人提及,但亦知道,他心里必對這字是厭煩、鄙夷的。入宮至今,這是一抹不可言說之悲。無人所知,亦無人能懂,僅可將它埋于心底,斷斷不去觸及方罷。
又憶起北溟最後那晚,形似瘋顛的老人口中所說「宸極方盛,彼岸龍潛,親弒至愛,血祭孽緣!」這十六字與父親所說的八字甚為接近,但意思卻截然不同。
「難道父親真的以為女兒可以為那人中之鳳?姐姐都未能豈及之事,女兒又焉能為之?」艱難的啟唇,語意蒼澀,一如心底的隱痛。
「先貴妃入宮是莫大的福祉,不能伴駕長遠唯嘆緣薄。娘娘與先貴妃本相似處甚少,又何來比較呢?
「此刻,只有您和女兒倆人,何必說這些冠冕之詞?女兒旦問父親一句,父親希望女兒如何做才算對得起「宸」字呢?」
「聖恩永固,龍嗣庇佑,家族始寧!」父親一字一字,清晰明了地吐出這幾字,似舒了掖壓許久的話,而這句話,卻在剎那將我的心抽緊到無法呼吸。
淒婉而笑,進宮那日,就該知道,一切都不會純粹,背後所擔負的,必是不容于青澀的謀算︰
「父親身居相位,顯赫權握,難道離了後宮相倚,這一切就是虛無嗎?」
「娘娘,」他深深嘆了口氣︰「先貴妃的雙生帝姬本是陛下鐘愛,卻無端在年前扣上妖孽之名而誅其一,若非帝姬為皇子又會如何?罪己詔本是年前就發布于民,卻于今日方被掀復,其意又何在?諸此種種,娘娘難道真的認為安陵一族仍是當年的固若金湯嗎?」
我心里怎會不明白,撇開後宮發生的帝姬之事或因太後嫉恨相關,男女天定不提,前朝年前已頒的詔書,如若不妥,本該頒前就指出,待到年後,世人皆知,再將其重提,無非是讓叔父之罪定成事實,慧睿如天燁,雖是少年天子,又豈會看不出其中端倪,做此處置,無非是對父親最大的警醒,
我彼時的寒心,僅是對父親的漠然置之,明哲保身的思忖下,骨肉親情已薄如紙。
「娘娘,安陵氏三代位極人臣,迄今赫赫已有百年,難保不引人非議,倘基業毀于臣手,臣即便引疚一死,地下仍愧對列祖列宗,且不論,族中老弱婦孺尚有百人,臣怎能不與他們考慮?縱然臣自知為官以來為陛下兢兢業業、鞠躬盡瘁,但,前朝之事又豈是一個忠字就能涵蓋的?稍有不慎,則傾族覆滅!如陛下尚念一絲情份,或許還能有所轉圜,若不然……」
我將身子向後靠去,椅背的雕花格木縱是冰冷咯硬,但卻讓我有了一絲的支撐。
生為安陵一脈的女子,必要為了家族,放棄執念,摻雜不純去承聖恩,這是三代以來的命,從百年前就定下的命。所謂的「宸極方盛」亦不過是托詞。
但雷霆雨露,亦怕是須臾淺輒,仿若曇花,綻至嫣,湮至殘,不過,剎那芳華。
緩緩闔上雙眸,透著倦意輕輕道︰
「父親,以女兒一己綿力,如能保我安陵一族的安合寧逸,女兒知道該如何去做。」
語音未落,素手執著的絲帕翩然飄零,湘江舊跡已模糊,隨著屏風外點滴的光華,一並墜于瀝青的磚石,死寂安然。
三月初三,流觴,我終是踏上了後宮女子爭寵的那條路,爭的是那份搖搖欲墜,並不長久的君恩,為的,卻是行將枯憫,一族安寧的囑托。
隱去所有的哀與恨,即便曾經有些許的心動,亦因著不再純粹,而漸漸失去了原來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