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時,廳中鴉雀無聲。
半晌,楊閣老沉聲問道︰「此話當真?」祁保山是朝中大將,祖籍也是夏邑,楊閣老對他豈能不知。若青雀真是祁保山的外孫女,那事情可就大不一樣了。
莫二郎本是老實的莊稼人,今天也被鄧家那幫蠻橫的家丁給惹出性子來了,聲音大的很,「我救命恩人確是這般說的!我家青苗出生那晚,又是打雷又是下雨的,活活能嚇死人,他卻什麼都不顧,抱個才出生的嬰兒到了我家!若不是實在逼的沒法子了,他至于麼?!」
鄧麒臉上真是掛不住,沉的能掐出水來。鄧家的姑娘,祁家的外孫女,風雨雷電之夜被抱到莫二郎這樣的農家尋求庇護。要說這里頭純是誤會、賭氣,估計誰听了也不信。
小小的青雀孤零零站在莫二郎身前,昂著小臉,很嚴肅,很倔強。
楊閣老心中的驚濤駭浪過去之後,憐惜起地上站著的小女孩兒。站起身慢慢走到青雀面前,彎腰把她抱在懷中,溫和告訴莫二郎,「青雀好好的在我這兒,誰也搶不走她。你且下去包扎好傷口,莫嚇著孩子。」
莫二郎頗有猶豫之色,被管事的強拉著訓斥道︰「老爺說話都不听了?快跟著我過來,把傷口清理好,省的落下病根。」莫二郎一步三回頭的被拉走了。
青雀死死咬著嘴唇,一句話不說。黑寶石一般晶瑩靈動的大眼楮,牢牢盯著莫二郎的背影。楊閣老教養她已久,自是明白她的,柔聲道︰「你爹爹受的都是外傷,不礙的。」
青雀本是一臉倔強,听了爺爺這溫柔的安慰話語,眼圈一紅,伸出胳膊勾住爺爺的脖頸,無聲的哭了起來。小小的身子不停抖動,滾燙的眼淚滴在爺爺臉上,灼痛了爺爺的心。
「青雀乖,青雀不哭。」爺爺柔聲哄著懷里的孩子,眼淚也快掉下來了。青雀是多堅強的孩子,摔著了,磕著踫著了,打架打輸了,從沒見她哭過。♀今兒個,卻哭成這樣。
一旁的鄧麒,俊臉早成了一張大紅布,如坐針氈。
哄到青雀不哭了,楊閣老命侍女打來熱水,投了雪白的巾帕,替青雀洗干淨手臉。楊閣老仔細端詳端詳眼前這張玉雪可愛的小臉蛋,像,真像。
喚來林嬤嬤,把青雀交給她,「孩子受了驚嚇,好生哄著。」林嬤嬤答應著,抱了青雀離去。
「今兒怎麼不淘氣了,這般听話?」林嬤嬤覺著懷中的小女孩異常乖順,微笑問道。青雀在她懷里拱了拱,小腦袋依戀爹在她胸口。林嬤嬤心軟成一灘水,青雀,你乖巧起來的時候,真是招人疼啊。
帶青雀去看了包扎好傷口的莫二郎,又去看了青苗和青樹,青雀猶嫌不足,細聲細氣問著,「我娘呢?」林嬤嬤沒法子,又命人去莫家把祁氏喚了來。青雀見著祁氏,滿足稻了口氣,偎依在祁氏懷里睡著了。
客廳里,鄧麒知道瞞無可瞞,只好全盤托出。楊閣老嘆道︰「怪不得老夫和青雀如此投緣,卻原來,青雀是王堂敬的曾外孫女!」
鄧麒變了臉。
王堂敬,是祁玉外祖父的別號。
楊閣老微笑看向鄧麒,「世孫有所不知,王堂敬,和老夫是同科同年。老夫殿在二甲,他也殿在二甲,老夫性子溫和,從來不愛得罪人;他卻是名門公子的派頭,孤高狷介,目下無塵。」
時日一久,性子溫和的漸漸升官,目下無塵的仕途堪憂。可是,同年依舊是同年,那份惺惺相惜,那份志同道合,並不曾改變。
「青雀脾氣大。」楊閣老的笑容之中,滿是溺愛縱容,「老夫一直覺著青雀似曾相識,非常親近。直到今日才明白,原來她是故人之後,她的身體里,流著王家的血。」
鄧麒臉色煞白,訕訕道︰「這孩子,總是鄧家的骨肉,是晚輩的親生女兒……」孩子,是屬于父親一族的。母族再顯赫,再有名望,也奪不走孩子。
楊閣老笑著打斷他,「世孫的來意,老夫盡知,卻是難以從命。青雀便暫時寄養在我膝下,若鄧家要討回,請令祖父親自出面吧。」
鄧家和祁家雖沒正式定下婚約,卻早有結為秦晉之好的意思。如今你寧國公府先娶了祁家姑娘,又娶了沈家姑娘,旁的我不管,到底怎麼安置青雀,給個明白話。
鄧麒你辦事不牢靠,說話不管用,就甭跟我在這兒廢話了,換個說話管用的過來。寧國公府當家作主的是你祖父寧國公鄧永,想要青雀,鄧永親自出面,咱們好好說道說道。
楊閣老雖是面帶笑容,語氣卻是威嚴、不容違拗,鄧麒不敢硬 著,只好唯唯答應。楊閣老既是王家故交,必定向著祁玉,要想不明不白的接回女兒、妻子,怕是要費些功夫。
來者是客,正事說定之後,楊閣老少不了要留鄧麒飲宴。鄧麒還存有妄想,想要打動楊閣老,除訴說自己的無奈之外,一再聲稱,「沈氏極賢惠大度,她和祁氏原是閨中好姐妹,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盼著祁氏回京,好姐妹團聚。」
正室的名份,鄧麒是鐵定給不了祁玉的。他和祁玉是悄沒聲息成的親,沈茉是三書六禮、八抬大轎進的門,拜過公婆,拜過祖先,上過族譜。朝里也好,老親舊戚人家也好,都知道沈茉是他的妻子。
鄧麒這種人,楊閣老實在懶怠搭理他。不過鄧麒總是青雀的親爹,楊閣老想著青雀可愛又倔強的小模樣,微笑問道︰「兩人是閨中好姐妹,沈氏可知道鄧家和祁家曾經彼此有意?」
兩位小姑娘,一位姓祁,一位姓沈,都是武將家的女兒,從來要好。祁家姑娘和鄧家小子快要定親了,沈家姑娘能不知道麼。後來祁家遭了難,祁家姑娘回了鄉,沈家姑娘便嫁給鄧家小子了,還對鄧家小子說,「快把我的好姐妹接回來呀,咱仨一塊過日子。」
呸,騙鬼呢。
鄧麒紅了臉,含混道︰「她本不願意的,卻不敢違了父母之命。」婚事又不是沈茉說了算,沈父沈母硬要同意,她有什麼法子。
楊閣老舉起手中的雞缸杯,悠悠道︰「想成就一門婚事,頗難;想毀掉一門婚事,還不容易麼。」
她是沈家嫡長女,備受父母寵愛,她若真不想嫁,能毫無辦法?
鄧麒忙舉杯敬酒,岔了過去。
沈茉常常含情脈脈的看著他,見了他便臉紅害羞,為他寫過情詩,生過相思病。玉兒的這位好姐妹早已對他心存愛慕,他自然是知道的。從前祁保山還在世的時候,和祁玉的親事是板上訂釘,他雖覺著心中竊喜,並沒生出什麼綺念。等到祁保山父子陣亡,祁家迅速敗落,鄧麒的祖母、母親執意不接受祁玉,卻都喜歡沈茉,鄧麒也便生了享齊人之福的心思。
祁玉固然是風華絕代,沈茉也是姿色過人,能夠兩美並收,哪個男人不樂意呢。
「沈茉長袖善舞,八面玲瓏,可以服侍公婆、應酬親朋。玉兒秀色可餐,可憐可愛,可以和我朝夕相對,溫存繾綣。」鄧麒想的很美。
可惜,沈茉肯,祁玉不肯。才得了一點風聲,祁玉離家出走,跑雲南了。
「玉兒你真是的,難道我會舍得委屈你?」鄧麒酒入愁腸,滿懷哀怨。
趁著酒勁兒,鄧麒撲到楊閣老面前求懇,「骨肉分離,實為人世間至為慘痛之事。求大人垂憐,許晚輩抱走小女,父女團聚。」
楊閣老打個哈哈,「世孫喝醉了。」命人扶起他,強送到廂房歇息。自己對著一叢花樹,滿目美景,心境蕭瑟的獨自又飲了數杯。
鄧麒去而復回,「晚輩這便前往雲南,接回祁氏。小女年幼不懂事,求大人多加看顧。」
楊閣老涼涼看了他一眼,「莫怪老夫沒有提醒你,王堂敬素來睥睨塵俗,這會子,他外孫女許是已出嫁了,也說不定。」雲南很遠的,大老遠的你白跑一趟,我老人家不落忍。
鄧麒失聲叫道︰「不可能,不可能!」
王家是什麼門風,怎麼會容許女孩兒二嫁呢。
楊閣老悠閑的自斟自飲,「老夫和王堂敬,都做過多年地方官。我們判案之時,常判寡婦改嫁。」
做官員的人,地方上男無曠夫女無怨婦便好。有執著于貞節牌坊的,由她;有要改嫁的,也由她。守節?別扯了。芳齡少婦,青春年華,以後的幾十年教她怎麼過?
鄧麒額頭出汗,一揖到地,「晚輩就此別過!」匆匆出門而去。
鄧麒帶著一隊家丁,騎上快馬,直奔官道。王老大人可能會讓玉兒改嫁?這怎麼能成,一定要趕去阻止。
到了一個三岔路口,一輛馬車攔在路上,車上走下來一位體面講究的中年嬤嬤,面色惶急,「大少爺!京中傳來急信,世子夫人患了心口疼的老毛病,臥床不起!」
此時已是日暮時分,夕陽西下,景色美麗中又帶著一抹淒艷。鄧麒騎在高頭大馬上,心中蒼涼。
向南,取道雲南,追回心上人;向北,取道京城,到慈母床前盡孝。南邊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可人,北邊是受恩深重的母親。
家丁、嬤嬤全都摒聲斂氣,低頭無語。
鄧麒木木的怔了許久,長嘆一聲,向著北方馳去。玉兒,玉兒,我不相信你會背夫另嫁!咱們是打小的情份,你一定舍不得我!
玉兒你等著我,待母親病好了,我便去雲南接你回來,咱們和媛兒一家三口,團圓美滿。
楊宅,青雀沉睡許久,終于醒了。
睜開眼,面前是一張熟悉的慈愛面孔,仿佛顯著比之前蒼老。
「爺爺!」青雀喜悅叫道。
「叫太爺爺!」楊閣老氣哼哼的。
我和王堂敬是同年,你是王堂敬的曾外孫女,怎麼能叫我爺爺呢?亂了輩份了。
青雀居然叫了我這麼久的爺爺!楊閣老撫額,我老人家吃虧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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