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錦出了一方館,想起杜春寒方才所講坊間流言,胸中懊悶︰早知道會惹出這些麻煩,就不該去听經,後患無窮啊。
三日前景教大德僧闊集思自聖城朝聖歸來,停留在臾州大十字寺證道講經。
闊集思出生在上京,自幼棄家在郊外山中修行,志堅行苦,成為遠近聞名的修士。
四年前新皇登基,推崇景教,請闊集思出掌管教會事務,闊集思深感皇恩,請願去那聖城耶路撒冷朝聖,以受行真道,佑世度人。聖上大悅,賜了衣物馬匹與十數名隨從,命他擇吉日啟程。闊集思一行人沿絲綢之路西上,跋涉兩年,途經十多個國家,歷經各種天災戰禍,到達聖城時只剩他與一名隨從。耶路撒冷正值嚴冬時節,陰寒多雨,闊集思在寒雨中赤身背負十字架,重走了救世主被處刑前的苦路,每到一處,便祈禱唱經一天一夜,十四夜不休不眠,親吻了沾滿救世主鮮血的大理石後,暈倒在聖墓前。聖城大主教感動于闊集思虔誠禮拜,準他列于聖殿中研習經書,聆听福音,共沐神恩,並冊封他為東土景教主教。
闊集思在聖城逗留了大半年後,便出發回國,臨走時大主教特許他帶走聖墓前的一盞長明燈與一點聖油。闊集思又花了一年多時間才到大章邊境。皇帝得知他不僅習得真道還帶了聖物歸來,不勝欣喜,傳旨朔王速速迎主教入關。
闊集思到臾州城那日,傾城罷市,夾道歡迎。他受十字寺長老所邀,決定在臾州大十字寺正道講經三日。
阿錦原對這些宗教活動沒什麼興趣,那日听見十一夫人說了句主教大人領受了神啟,能洞察天機,探古曉今,心念一動︰說不定這位高人知道穿回去的法子。便纏著羅纓帶她去听經。
頭兩日,羅纓求見闊集思,不知為何主教就是閉門不見。到第三日,兄妹兩人都不抱什麼希望了,卻在講經結束時來人告訴阿錦主教大人請她去後堂等候。阿錦一直以為闊集思是位年長者,待見面,方驚覺他看起來比羅翕大不了多少,面相沉靜安和,說話不緊不慢,身上不見一絲煙火氣。看起來便像是多年清修之人。
阿錦請他指一條明路,他卻帶阿錦參觀聖像,與她施布福音,對她說要誠心禱告,承認自己的罪惡,被神稱義,與神和好,月兌離罪惡和滅亡,成為神的兒女,就能得到神所賜的聖靈和永生……
阿錦听主教大人說得懇切,不好意思打斷他,洋洋灑灑勸告了有半個時辰,最後只記得主教大人站在一副碩大的聖母畫像下,一轉身,微笑著對她說了句︰「誰找到我,便是找到生命,他必由上主獲得恩寵。」
剎那間主教大人頭上升起了一道光環,背後插滿了翅膀,阿錦腿一軟差點給跪,雙手合十捂住心口發出了由衷的贊美︰「歐!光耀滴晨星!神之右翼!」
主教大人臉上的微笑更神聖了,連牙齒都開始閃閃發光……
「啊……方圓十里的雞鴨貓狗蚊蟲鼠蟻都被主教大人的聖光淨化了!」阿錦差點淚流滿面。
于是阿錦最後得出的結論就是,主教大人的個人魅力太厲害,世人所謂的能洞察天機,恐怕也只是眾人的主觀驗證在起作用,其做法同後世的星座預測大師差不多,無論怎麼說,都是準的。畢竟在這樣的時代宗教的力量太強大,大到足以操控人心了。
盡管如此,阿錦還是禮貌地謝過主教大人告辭了。
主教靜靜地目送阿錦出門,昏暗光線中,他的臉上露出了一點悲憫神色︰「孩子。願主佑你,阿門。」
阿錦從後堂出來,外頭飄了點零星小雨,沒有見到羅纓,猜他大約到哪里躲雨去了。阿錦正躊躇著去何處找羅纓,有一人打著傘經過。
那人見阿錦傻乎乎站在空地上站著淋雨,向她招招手道︰「小奚奴,要去哪兒?過來一起。」
阿錦抬頭看天,雨勢漸大,連忙拔足飛奔,躲到那人傘下。一邊低頭拍打著身上水漬,一面口中稱謝︰「這位爺,謝謝您啦。」
撐傘那人在阿錦頭頂上輕笑了一聲,順手幫阿錦拍了幾下,見她幾縷濕發黏在嘴邊,又拿手去抹。阿錦方才覺得有些不妥,趕緊別開頭道︰「不敢麻煩大爺,我自己來吧。」
撐傘人收回手,問道︰「你是哪家的小奚奴,怎麼不跟著主人,到處亂跑?」
阿錦嘿笑道︰「我才沒亂跑,是我主子亂跑,我看他方才往大殿去了,我人小腿短,追不上他,麻煩這位大爺帶我到大殿那兒就行了。」
那人道了聲好,便帶著阿錦往大殿走去。阿錦這才看清撐傘的是一位年輕男子,臉色白淨,容貌清秀端麗,衣著雖樸素,神色氣度卻不像普通人。
阿錦多留了個心眼,到了殿北門,謝了人就走。從背面進了大殿,正門台階下還聚集著不少民眾,三三五五在爭論些什麼,阿錦遠遠就看見羅纓在和一人辯得面紅耳赤,便跳起來揮手大叫道︰「少爺,少爺,我在這兒,你等等小的!」
說著,便兩格台階並作一級大步往下跑,沒下幾級,阿錦只覺得左腳腳踝一麻,一腳踩空,便要滾下台階,就在這時,後面忽有一手來拉她,不料雨天石階上綠苔濕滑,來人竟也站立不穩,向旁栽去,阿錦正欲施展輕功自救,可恨後面那人沉得尸體一般,拖得她動彈不得,兩人以雷霆萬鈞之勢飛滾直下三千尺,失去意識前阿錦罵了句︰「我擦,誰尋死還要找本姑娘墊背!」
阿錦費力撐開眼皮,頭頂一棵綠槐樹,樹梢上赤橙黃綠粉白黑一串肥啾排排坐,歪著頭嘰嘰喳喳地沖她叫,阿錦突然想到一種可怕的可能,著伸出手,模模自己的耳朵,又模模自己的鼻︰「呼……二小姐沒變成二師兄……放心了。」
稍後,運足一口氣,沖著樹上一聲大吼︰「你妹啊沒見過人摔跤嗎!圍著老子叫個鳥啊!!」
毛球們被震得東倒西歪,撲稜撲稜拍著翅膀往樹下掉。
羅纓听到吵鬧聲趕來,撥開人群,這才發現滾落下的是自家妹妹,可身上壓著個男人是怎麼回事,更可氣的這人兩手還按得真是地方,不偏不倚正按在阿錦胸前兩處,嘴巴還緊緊貼在阿錦粉搓搓的小臉上。
羅纓看到這情景,不知為何想起小時候最愛吃娘捏的酥油泡螺,吃到最後一只舍不得了,藏在櫃子里,第二天打開一看,雪白的酥油上印上了三弟的黑手印。頓時怒火中燒,揪住那男子衣襟提到面前就照肚子上來了一拳,那男子吃痛醒來,嚷道︰「我好心救你家下人,你怎麼反倒打人!」
羅纓顧忌阿錦臉面,不好說明她是女孩,只好強詞道︰「你這叫救人!你手往哪兒放!」
那男子也氣道︰「如此陡膽階滾下去少說也去掉半條命!我情急之下才將他抱在懷中,你怎麼不識好人心!呵……王府的王子都如此蠻不講理,臾朔還有王法沒?」
這話一出,人群中一陣騷動,想看羅纓如何下台。
羅纓沒想到會被人認出,急辯道︰「我不識好人心?你就是什麼好人了?!我看就是你把人推下去的!」
那男子冷笑著說道︰「光天化日,大庭廣眾,大家都見到你家小奚奴是如何摔下的,你怎能如此歪曲事實!」
圍觀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紛紛聲援那男子,誹議起羅纓的不是來。
那男子佔了理,臉上顯出一絲挑釁神色︰「再說了,都是男的踫一下又不會怎樣。小王爺怎得如此緊張?莫非是與這小奚奴有私情?」
眾人爆出一陣哄笑,羅纓惱羞成怒,照著那人臉又是一拳,那人身上沒有功夫剛剛又摔得不輕,接連幾下被打得口鼻流血,踉蹌不穩。
阿錦大感不妙,在邊上叫道︰「快別打了,再打要出人命的!」
果然,不知從哪里竄出幾名護衛,圍住羅纓道︰「大膽,臾朔新上任的總兵官,皇帝欽命的平羌將軍也是打得的嗎?!」
人群中又是一陣騷動,有性子直的漢子就應和道︰「就是,總兵好心救人,你怎能恩將仇報。」
「就算是王府的王子也不興這樣的,仗勢欺人麼不是!」
「朔王府的人把下人的命不當命啊……」
還有人劃著十字向天禱告︰「萬能的主啊,救救這些迷途的羔羊吧……」
阿錦听得頭越來越大,悄悄走到羅纓身邊,突然一指大殿頂,叫道︰快看,天主顯靈了!
乘眾人不約而同地都把頭轉向大殿屋頂,阿錦拉著羅纓,一溜煙跑得沒影了。
兄妹兩人合計了一番,決定分頭行動,一個去了蘇蘇姑娘的晚香小築打算避個幾日,一個去了城外南山廖青峰的劍廬打算求師父保她,結果廖青峰還沒來得及下山,容介就已遣了總管去王府討醫藥費了,後腳緊跟著皇上的書諭到了,羅翕大發雷霆,一邊差人去抓羅纓,一邊親自守門堵阿錦。後來的事兒,眾人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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