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見門關的聲音,蘇然才敢悄牆出頭來,屋里還殘留著淡淡的沉香氣息,架子上松散地掛著誠王剛剛換下的衣裳,蘇然踮著腳尖走到桌椅邊,給自己倒了一杯溫乎的茶,托著茶碗捂手。
門外安靜了片刻中,便有熙熙攘攘的人聲傳進,少說也有四五人涌入,只听一個尖細的嗓音響起︰「請王爺安,有道加急的聖旨,不得不趕在年夜來宣。」
「常總領客氣了,竟然出動您老人家,可見此事非同小可。」
「嗨,還是,先請殿下听旨吧,」一陣沉悶的跪地磕頭聲響起,而後是一片寂靜,常總領清了清嗓子,「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皇六子襄鎮守凌、堰、俞三州,擁兵數萬,專擅威權,擅自調兵,挑釁外族,不遵朕訓,有負國恩,特奪親王爵,降為郡王,罰俸一年,命爾年後速速回京上繳虎符,革心悔禍,以慰朕心。欽此。」
挑釁外族?降為郡王?交回兵符!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最近不順心的事兒扎堆了,蘇然的心里翻江倒海,捧著茶碗的手有些發抖,思來想去,也只有上回王妃的哥哥向誠王請兵求援一事,能對上這一茬兒了。
「殿下,聖上還有一個口諭,命您回京之時,所帶侍衛不得逾十人。」
門外一陣久久的寂靜,蘇然的心像要跳出來一般,即使捂著熱茶的雙手,也發出鑽心的涼意。
常總領有些尷尬,只好又輕聲提醒了一遍︰「接旨吧,誠郡王。」
「兒臣,領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誠王的語速不太順暢,像是隱忍著許多情緒,蘇然還從過他這般受了打擊的聲音,心像被揪住似的,微微。
「常總領今日辛苦了,暫且在府里留宿一晚,明日本王再派人送你回京罷。」
「如此就叨擾了,喲,今兒除夕,您還擺了兩桌席面,貴府有客?」
「本王痛思亡妻,特地為她準備了一桌冥食。」
「王爺節哀,娘娘魂歸蓬萊,自由仙佛庇佑。」
誠王又與常公公寒暄了好一陣兒,才將人送走,待他進屋時,已是滿臉疲憊,隨手將手里的聖旨擱在小幾上,轉頭看著蘇然,露出一些笑意︰「嚇著了?」
蘇然合上茶蓋,站起身來,搖了搖頭︰「沒有,只是有些驚訝。」
還有些雄。
「呵呵,終究還是來了,何家怎會放過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當日信件被截,無論我出兵與否,都是輸家。」
蘇然將這話在腦子里過了一遍,很快就想通了,果然如他所說,出兵,就會被人抓住把柄,進而趁火打劫;不出兵,王妃的娘家式微,誠王也少了一個助力,果然是一箭雙雕的好計謀,這一次交鋒,何家終于反敗為勝了。
蘇然恍然大悟地看了他一眼,誠王見狀,心領神會一笑。
「那接下來該如何,真的上交兵符嗎?」
「自然,後天就動身回京,只是這次,有件事還要請你助我一臂之力。」
蘇然不解地看著誠王,實在想不到自己有什麼地方能幫到他,但他並沒有再說下去,只背過身去,將手邊的聖旨放進一個空匣子之中,隨著合上匣蓋的「 噠」一聲,眼神微抬,嘲諷一笑︰「奎狼營一萬將士,這塊硬骨頭看他們如何啃。」
若誠王被降爵只是一個開端的話,接下來的事情就有些不受控制了。
凌、堰、俞三州是誠王的封地,地處北疆,與各大草原部落、北俄、東霍特相鄰,自誠王駐守以來,邊界日益安穩,歌舞升平。
之所以有這樣良好的局面,除了因為誠王驍勇善戰、戰無不勝的聲名遠播以外,另一個極大的原因是雙方的互市十分繁榮發達,以前游牧民要冒生命危險搶來的物資,如今都可以在互市中買到或換得,而他們的牲畜、皮草、戰馬等,在中原也是赤手可熱的商品。
原本欣欣向榮的邊貿關系,卻在朝廷的一紙詔書中,迅速凍結成冰︰關閉互市。
這條公文甚至繞過了誠王,直接發往邊疆各大堡,明令三日後必須關閉互市。這等于是斷了游牧民族的生路,為戰亂埋下了顯而易見的種子。
誠王得到這條消息的時候,已經在回京的路上了,朝廷特地卡在誠王離開凌州的時候,發布這條政令,其用心昭然若揭。
鋪滿厚雪的管道上停了兩輛雙駕馬車,馬兒們低頭嚼著干草碎,四個侍衛模樣的人站在路邊啃著干糧。
車內,蘇然一身丫鬟的裝扮,正是她此次隨行的偽裝,同時,為了保險起見,誠王還另外給她取了一個名字︰暖香。
將飽蘸濃墨的筆遞給了誠王,蘇然遲疑了片刻,還是問出了心中所想︰「關閉互市非同小可,殿下要返回凌州嗎?」
誠王就著從窗外灑進來的陽光,心不在焉地在紙上寫下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聞言搖頭︰「回去也無益,真正的對手在京城,本王直接去會會他!」
蘇然眯著眼楮笑了笑,抱著暖爐縮回了角落,安靜地看著誠王寬厚的背影發呆,冬日里和煦的陽光灑滿一室,光影斑駁,靜謐溫馨的氣氛讓人的神思也變得懶洋洋的。
「將小屜子里的奏本拿來給我。」誠王頭也沒抬,使喚道。
蘇然立刻在車後一堆行李中,麻利地找到了一只文件匣,打開取件,卻在其中意外地發現了一本孤本農書,頓時興趣盎然,目光也不自覺地流連在書上。
因身後久無動靜,誠王疑惑地轉過頭,只見她一只手呆呆地舉著折子,另一只手卻翻閱起了一本書,一副渾然不知身外事的樣子。
誠王的臉上掛起了一股意味深長的笑容,後背輕輕靠在車壁上,就這樣一直注視著蘇然,沒有出聲打擾。直到蘇然覺得舉起的手酸麻不已,才恍然驚醒,對上誠王探究的目光,像做了壞事的孩子被逮了正著,腦袋嗡嗡轟鳴。
「你喜歡看農經?」
「沒有啊!」蘇然下意識地否定,聲調高揚,一听便知是撒謊的腔調,她趕忙正了正鞋,半真半假地說︰「看過幾本農經、相牛經之類的書,閑來無事,便將前人的經驗整理成冊,自古農人耕作辛苦,若是能流傳下去幫到別人,也是功德一件。」
「不錯,確實是利國利民的好事,農乃立國之基,于農有益之事理應扶持,待你書成之時,我便在凌堰俞三州推廣,再上奏聖上,為萬千農人造福,如何?」
「啊,這……」這下玩大了吧,她本質上就是一個農盲,春草園內的農活兒幾乎不用她操心,輕輕松松就能長得很好,可是在外界就全不一樣了,風雨霜凍,土質氣候,錯不得一丁半點兒,萬一按照她整理的方法,種出的糧食反而減產了,那豈不是罪過了?
原本只想把謊圓過去,卻怎麼感覺掉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之中?蘇然看著誠王似笑非笑的眼楮,有些發蒙。
誠王沒有再給她辯解的機會,從她的手中奪過奏折本,接著筆走如飛,蘇然不敢打擾糾纏,只好木木地抱著暖爐窩了回去。
一刻鐘後,蘇然正靠在車壁上昏昏欲睡。
「殿下,姜茶煮好了,請您用茶。」馬車外年輕一男子說道,蘇然精神一震,從窗口望去,正是此次進京的隨行大夫吳南楓,他是誠王的軍營里軍醫,也是吳太醫的兒子。
誠王仍在專注地書寫奏折,隨口「嗯」了一聲,少頃才抬起頭來,對他吩咐道︰「送進來一碗即可,剩下的都分給弟兄們喝。」
車門被打開,誠王探出身接過呈上來的姜茶,用食指輕踫杯身測了測溫度,轉過身對角落里的蘇然招手︰「來把茶喝了。」
雖是命令的語氣,卻讓蘇然的心不由自主地溫暖了起來,她放下手里的暖爐,乖巧地雙手捧過,小口小口地喝著,熱度微燙,通體舒泰,她揉揉的眼眶,暗罵自己沒用,最近總是一不小心就被他的溫柔體貼打動了。
姜茶入月復,身子也跟著暖和了起來,馬夫坐上了前車板,執起韁繩,一甩馬鞭,車輪軋在布滿了冰渣子的路面上,咯吱作響。
「我們已經走了幾日,還有多久才能入京呢?」蘇然百無聊賴地倚在車壁上,掀起簾布,望著路兩邊荒蕪的土地,問道。
「運河被冰封住了,只能走旱路,比以往要遲上五六日才能到。」
突然車身劇烈一晃,緊接著一陣天旋地轉,蘇然尖叫一聲,手里的暖爐飛了出去,燒紅悼塊飛灑出來,四面八方的雜物滾落,馬車內登時一鍋亂。
慌亂中她的面頰猛然貼上一個溫暖的胸膛,嬌小的她被緊緊圈在一雙健碩的臂彎之中,誠王護著她的頭,任憑雜物掉在他的身上、頭臉上,後腦勺被重物狠狠一擊,誠王悶哼一聲,咬緊了牙關。
待一切安靜之後,車外傳來慌慌張張的吵鬧聲︰「殿下!馬蹄子踩到冰疙瘩上,打滑摔了,您是否安然無恙?殿下?」
誠王齜了呲嘴,按著被砸紅的額角,道︰「無事,」而後撐起胳膊肘,審視著蘇然,將枕在她的腦袋下面的手掌輕輕抽了出來,「可傷到了?」
「沒有。」
淡淡的沉香氣縈繞在她的鼻尖,蘇然的手掌貼在他的胸膛,隔著衣服傳了過來,狹小的空間內有些曖昧,熱得雙頰染上一抹紅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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