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里果真找到了火折子,填飽了肚子,斜陽已西落。睍蓴璩曉從窗外看出去,濃霧似乎也漸漸地散了。
「沈將軍應該已經回來了吧?」
他點頭道︰「嗯,沒有朕的命令,送嫁隊伍暫時不會走。」
我驚訝道︰「你說真的?」
「真的。」他看了看我,扶著牆壁在簡陋的木板床上坐下熹。
我到底是松了口氣,只要沈宸人還在鎬京,南宮翌便沒辦法下手,這樣也好,以後怎麼辦,等我們回去再說。
回神的時候,見他自己將御靴月兌下了,夕陽的余光自窗口照入內,他扭傷的腳踝腫得像個饅頭,我輕呼一聲上前道︰「竟這樣嚴重?」
他未說話,干淨利落地用匕首在臃腫處劃了一道口子,深紅的血很快流了出來,我嚇得一把奪下他手中的匕首,並捂住他的傷口,瞪著他道︰「你干什麼?靴」
他笑道︰「放點血而已,你那麼緊張干什麼?否則身上沒有藥,一覺起來定走不了路了。萬一先找到我們的不是朕的人,你又棄了朕自個逃命去了,朕豈不真的要等死了?」
我氣得手上狠狠地用了力,他痛得「 」的叫,卻又笑著看我道︰「你知不知道,朕見你回頭的一剎那就在心里想,縱使死了也值了。」
我的手一顫,按在他傷口處的碎布已被鮮血染透,重重地掉落在地上,積起了一地的灰塵。
「商枝……」他低聲叫我。
我自嘲笑道︰「我在皇上心里有這樣重要嗎?」
他的言語帶笑︰「在朕心里,你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我不禁握緊了手中的匕首,目光依舊落在他的腳踝處,深吸了口氣問他︰「是嗎?我比皇上的天下江山還要重要嗎?」
他彎腰將我扶起來,毫不遲疑道︰「這天下是朕的天下,也是你的天下。」
「我的天下?」我好笑地回味著他的話,陰冷地望著面前滿是柔情的男子,那些藏于心底許久的話,到此刻是再也忍不住了,「你早知曉我是東陵人,卻心照不宣,還將我放在自己的身邊,你當真以為我來西楚是為了做你的皇後嗎?」
他大約沒想到我會突然說這些話,看著我的目光瞬間就凝住了,墨色眼底分明還帶著一絲不可置信。我欲將手從他的掌心抽出,他倏然又回神,用力拽緊了我的手,臉上再無笑意︰「你怎麼知道朕知道?」
我兀自一笑,手上的力道松了,軟軟地由著他握著,啟唇道︰「寶春堂那件事後,你不信那屋子里的人是南宮翌,斷定是薛玉寧時我就猜到了。」
他用力將我拉過去,目光定定地落在我的臉上,道︰「那你為什麼不說?」
我哂笑︰「皇上也沒問。」
他稍稍愣了下,冰冷神色又緩和了些,話語柔下來︰「朕只是覺得沒有那個必要,因為無論如何,你也是朕的女人,這件事,從當年你父皇頒下聖旨的時候就已注定。」
「其實……」我本月兌口想說出我並不是德陽公主,可話出口,猛然又想起妗兒哀求警告我的話,倘若殷聖鈞知道我的身份,他一定會殺了我。眼下他不過是輕傷,我若與他為敵,根本就沒有勝算。
「其實什麼?」他看我的目光里,又如同平常說話的樣子無異。
我定了神,話語微寒︰「其實皇上放我在身邊也並不是只想娶我,你既知曉我的身份,怎會毫無防備就放在身邊?對你來我,我恐怕只是一個放長線釣大魚的餌。」
他一定會猜我不是一個人,長久以來他按兵不動,不過是想引出我背後之人。
只是可惜,在我拒絕了南宮翌的幫助,到薛玉寧出現之前的五年,我一直都是一個人,沒有幫手,沒有後台。
「商枝!」他的面色驟冷,話里透著微怒。
我絲毫不懼怕他,仰著臉問他︰「難道我說錯了嗎?」
他冰冷的目光狠狠地盯著我,良久良久,才聞得他溫嘆道︰「朕的確想知道你背後有誰,那是因為朕更想知道五年前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後來除夕夜宴,你看朕的目光里竟有恨……你為什麼會恨朕,你告訴朕?」
我心中震驚,還以為這些年我在他面前裝得很乖順,卻原來他早就知道我恨他!
更可笑的是事到如今,他居然來問我為什麼?
強忍住滿腔的怒恨,我發狠地睨著他道︰「你來問我發生了什麼?你當真以為我不知道你做的那些事嗎?那好,我問你,東陵宮變前夕,我父皇下聖旨賜婚後,你是不是喬裝打扮入了鄴都?」
他的眸子一亮︰「你記得?」
我不覺蹙眉,什麼記得?這些是南宮翌告訴我的!
我憤然道︰「回答我,是不是?」
他似松了口氣,臉上換上了笑容,點頭道︰「是,那是因為……」
「因為你想早早模清東陵的狀況,好在我東陵打亂時趁火打劫!」我顫聲打斷他的話,胸口堵得很,淚水不爭氣地彌漫在眼眶里。
他的眼楮驀地撐大,搖頭道︰「朕沒有!」
「沒有?你敢說你沒有提劍闖入我東陵皇宮,屠殺我郁氏皇族?」我咄咄逼問他,反正話都說開了,那便沒什麼好掩藏的!
他一臉震驚,仿佛我說的這一切都在冤枉他似的!可那些都是我親眼所見,我看他想怎麼抵賴!
他的眉宇蹙得很深,臉色愈加蒼白︰「朕殺的全是你們東陵反王和他們的親信,朕是想去保護你的!」
我冷笑不已︰「那我太子哥哥的幼子呢?他還那麼小,你也不放過!」
他一怔,隨即否認道︰「朕沒有殺他!」
「你還在騙我!我親眼看到你們西楚的士兵將他從東宮拖出去的!他還那麼小,那麼可愛的一個孩子,你也為人父,難道你願意看著希兒也被人這樣拖出去屠殺嗎?」淚水瘋涌出來,怎麼也止不住。
「商枝!」他驚訝地伸手過來欲替我擦眼淚,我本能地抬手一揮,忘了手上還握著匕首,鋒利的匕刃在他手背上劃出一刀傷口,一排血珠很快滾了出來。他仿佛不知道痛,看也不看,只凝著我道,「朕說沒有,你就是不信嗎?」
我無端笑出聲來︰「反正現在死無對證,你想怎麼說都行!我再問你,那些宮人你為何也要屠殺!」他的聲音里幾乎透著絕望,墨色眸子緊緊盯著我道︰「那是因為朕以為你死了,以為是那些宮人沒能保護好你!以為朕去的晚了,以為朕來不及救你!」
「我不信!你說的我統統都不信!」
「商枝……」
「放開我!」我掙扎著,他卻始終緊握住我的手不松,我顫抖地用匕首對準他,「你放開我!」
他的眸華一抬,清淺笑著看我道︰「不放,你若舍得就殺了朕。」
「你!」我將匕首抵在他的胸前,顫抖著手道,「你別以為我不敢!你是殺害我父皇母後的凶手,你是滅我東陵的仇人!」
他卻不再解釋,深邃眸華忽而變得干淨明澈起來,目不轉楮望著我道︰「朕等你等了五年,終于等到你成為朕的皇後,朕心里很高興,很滿足。你要殺,就殺吧,反正朕這條命也是你救的。」
我听得脊背冷汗涔涔,我一直不明白他和六姐到底什麼時候有的交集,如今听他說來,他二人似乎交情還不淺。我唯一能猜到的,便是我六姐對他有救命之恩,但他卻並未見我過六姐的容顏,否則也不會有把我認錯的事了。
他仍是輕聲說著︰「記得那時你告訴朕你有婚約,其實朕心里很高興,朕發過誓,不管你父皇是因為什麼要把你許配給朕,朕都會一輩子待你好,一輩子疼愛你。」
「住口!」我的手上一用力,匕首已劃破他胸前的衣衫,一抹殷紅之色瞬間透了出來。
他略微皺眉,依舊睨著我道︰「因為朕沒能保住東陵,所以你才這麼恨朕?若你要這江山,朕也願意給你!」
我極力不讓自己的手抖動,齒間隱隱有血腥味彌漫,我咬牙道︰「江山我要,但這是我的天下,卻不是你的!」
他一陣恍惚︰「你竟這樣恨朕?」
他一點點朝我靠近,我的匕首沒有退,鮮血緩緩印染開來。我決絕道︰「是!我恨不得你死,恨不得你失去一切!」
他忽而又笑了,抬手撫上我的臉,輕皺著眉頭道︰「你騙朕,你若真的這樣恨朕,又怎會折回來救朕?你只是忘了朕,忘了我們之前的一切罷了。」
壓在胸口的怒意終是爆發了,我的聲音尖銳︰「什麼忘了你,我根本就不是你以為的那個人!還有,你當真以為我折回是為了救你嗎?我只是不想你這麼早死,因為……因為我還沒下手毒死希兒,待希兒一死,下一個輪到的就是你!」
他錯愕不已,我繼續道︰「也怪我今天沒忍住,既然事情都已經這樣了,今日你我總有一個要死在這里!」
他喃喃道︰「希兒那麼小,你忍心對他下手?」
「當初你也殺了我的小佷子,那是你自己種下的惡果!」
他厲聲道︰「朕說了不是朕!」
「我不信!兩年前宮變時你是怎麼殺盡太皇太後的黨羽的,我可是親眼所見!如今你當我三歲孩子想要哄騙我嗎?你做夢!」
他的目光與我憤怒的目光交匯,漸漸又歸于平靜,見他自嘲一笑問︰「你竟如此不信任朕,難道在你心里,朕真的一點也比不上薛玉寧嗎!」
我看他的眼底迸出了火花,那一刻,理智已不屬于我︰「你就是比不上他!」
「那你就從沒有喜歡過朕,愛過朕嗎?」
「沒有,從沒有!我對你,只有恨,只有恨!我恨你!做夢都想殺了你!」
他的臉上絲毫沒有害怕,反而有種黯然︰「既然你那麼恨朕,朕現在就在你面前,你怎麼還不動手?」
我的聲音高了幾分︰「你以為我不敢?」
他的身子往前了幾寸,我驚得退了一些,他微微帶了笑意︰「還不動手?是真不敢嗎?還是你心里其實是有朕的,你並不是一點也不關心朕,喜歡朕。」
「住口!你住口!」
「商枝,你看著朕,看著朕的眼楮。」
「住口!你給我住口!我不愛你,我恨你,住口,住口!」
我雙手都握著匕首,那一瞬間,我也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眼前只有他的嘴巴一張一合,還有他望著我那樣溫柔的笑,記憶里,一地血腥,火光沖天的東陵皇宮……
我徒然只覺得手上一熱,匕首已經刺入殷聖鈞的胸口,鮮血沿著匕刃滴落在我的手上,又一點點落在他明黃色的龍袍上。
我記得我最後一次看見父皇,他坐在寬大的龍椅上,帝冠歪在一側,長劍穿胸,鮮血幾乎染紅了他半個身子。
「啊——」我驚叫一聲松手往後面退了數步,直直地摔倒在地上。
他還沒有倒下,一手撐著床沿望著我,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話︰「朕還記得我們初見的那個夏天很熱,你女扮男裝去茶館喝茶,一看就知道沒有行走過江湖。後來,你跟在朕的身後,一口一個英雄地叫朕……」
我不懂他在說什麼,我和他第一次相見分明是在冬季,他卻偏偏說什麼夏天!
「我說了我不是你心里的那個人!我不是德陽!」破口大叫著,我有些慌張得爬起來,可是試了幾次都站不起來,雙腿就像不是我自己的,顫抖得根本站不住。我干脆在轉身就爬,我要離開這里,馬上離開這里!
身後,傳來他輕弱聲音︰「你是朕的德陽,你只是忘了朕。可朕沒忘記,朕後悔那日沒同你一起去北山書院,否則也不至讓你在大火中被人帶走關押多日……」
我忽而停下了動作,震驚地回頭看著他,他是怎麼知道我被南宮翌帶走那日北山書院走水的事?妗兒告訴他的?不,不可能,這件事妗兒不知道!
他見我回頭看他,臉上露出欣慰笑容︰「幸好你又來客棧找朕,朕同你一起自衡州往鄴都,之後的那段日子,是朕長這麼大,過的最開心的日子。」
他……他到底在說什麼?
我的眼珠子不自覺地撐大,那日我從南宮翌手中逃出來後,怕又被郭淮安帶走,所以我是一個人回的鄴都,他到底在說什麼?「後來……後來若不是半路遇見雍王,朕也不會和你分開,他重傷你,朕帶兵入鄴都皇宮後,第……第一個就砍了他。」
他撐在床沿的手不住地顫抖著,目光卻始終看著我。
我已驚訝地說不出話來,他怎麼知道我在路上遇見了二叔雍王?又是怎麼知道我被雍王重傷的?
「這些你是怎麼知道的?」終是忍不住問他。
他笑一笑,羸弱似風︰「因為朕也在那里,朕和你在一起。」
「你胡說!」死到臨頭他還想騙我!他在不在那里難道我會不知道?他想我可憐他,想我救他,我不會上當的!
這樣想著,我找了牆邊的木棍支撐著身子起來。
他的呼吸漸弱,艱難道︰「朕有證據,難道你不想看嗎?」
我不免又回眸看他,他的臉色蒼白勝雪,吃力地挽起衣袖,將他手臂上的傷疤露出來,虛弱道︰「這條傷疤,和你背上的傷疤本是一體,是那夜雍王的士兵砍的。你撲過來,朕正好抱住你,商枝,你記得嗎?」
我本能地伸手撫上後背,他一直看著我笑,忽而蹙眉重重一咳,大口鮮血沿著嘴角流下來,明黃衣袍上斑駁可見。
他仍是看著我笑︰「怎麼,不敢來驗證?」
背上的傷疤仿佛在瞬間火辣辣地痛起來,整個人抑制不住地顫抖,我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我有什麼怕的,因為我知道他說的一定不是真的!
他騙我,我會再補他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