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檀娘伏地淚流滿面的苦苦哀求,仙娘面上一副憐惜又為難的表情心中卻並未動容,說是姐妹她們也不過在孩提時曾經被同一個人牙子養了兩三年,而後便被分別轉賣。
檀娘容貌湊合嗓音宛轉,卻性子浮躁無法靜心學習,十四歲便已正式接客,漸漸成了平康里赫赫有名的歌妓。
仙娘外表雖並不出眾卻自有一股出塵氣質,又極為聰慧,稍一點撥便將琴、棋、書、畫信手拈來,因而被假母嬌養深閨以「才」攬客,臨近雙十年華都尚未被梳攏。
一個徹底淪落風塵無藝只賣身,一個做清高狀只陪聊專賣藝,兩人性子、境遇截然不同,又輾轉數年後才在這段家後院相遇,這樣的「姐妹」能有多少交情?
「好姐姐,別為難仙娘可好?娘子只招喚了一人,怎敢擅自帶你過去?」尚有處子之身的她骨子里根本瞧不起檀娘,哪肯為她冒風險。
自打她被送給段榮軒後也曾想過獻身求個正式名分的主意,卻在試探一次後斷然放棄了這想法,觀這主子做派就不是個好相與的,也不見他有任何納妾的心思,何必上趕著自討沒趣?
遇到這樣毫不為而動容的男子竟還敢在娘子跟前作怪,被嫌棄正可謂是沒眼色的自作自受。
她卻不知檀娘實在是受夠了千人騎萬人壓的苦,著實想找個可靠的人家安頓余生,哪怕希望渺茫也想賭一場,博一回。
風月場中的人都知道大多數宦官格外注重家庭與妻妾的忠貞,自己正式納了的女子絕不會輕易送人,若能常留段家總比被人反復轉手的強。
通常主子換得多身價也會跟著低賤,境遇也會越來越淒慘,倒不如靠上個有權有勢的內侍下輩子不愁吃穿,沒法有孩子的他們也不會嫌棄娼妓吃多了湯藥無法懷孕不是?
這段內給事富裕而年輕有為、相貌堂堂談吐不俗,也不曾听說他有那會把人折騰死的怪癖,如何不叫人想入非非?檀娘原以為憑借自己的能耐,不難打動一個沒經歷多少風月之人。
誰曾想段內給事卻是個如此心狠的,眨眼間便將她跟小蟲子似的碾爛成泥。
檀娘千算萬算也想不到段榮軒會是個有潔癖的。
早年未發跡時他曾被饑渴難耐的宮娥、嬪妃打主意,好不容易才使法月兌身,如今,他最厭惡的便是那不潔身自好的人,自然更不屑去沾無數人踫過的娼妓。
此刻,哀求不已的檀娘見根本無法說動仙娘,只得放開了手不再困住她雙腿,又幽幽求道︰「仙娘,你就當是行善積德幫我求求情吧,若是真被送給了那軍器使雷內侍……那我可怎麼活……」
這請求與仙娘無礙,她隨即一口應下,而後便跟著婢女采薇去了後院正房拜見娘子。
待她進入正房西側間時,錦繡還未用罷朝食,正學著段榮軒的悠哉模樣吃餛飩,婢女白華則跪坐一旁布菜伺候著,待仙娘跪地拜見娘子之後她便示意對方到一旁候著去,別打擾了主母用餐。
這白華與采薇兩人都是段榮軒指給妻子貼身使喚的人,盡管只是新近上任卻處處伺候得妥帖無比。
錦繡隨著胡炬奔波赴京本就沒帶心月復侍婢,出嫁時雖有陪房她卻不願叫胡家人跟著摻和到段家來,只打發她們在輔興那邊或莊子中居住。
這舉動恰恰合了段榮軒的心意,揮手便將最得力的兩個婢女給了妻子使喚,經他調*教的奴僕都極有眼色,悄眼一觀便知郎君很是疼惜娘子,自然很是殷勤周到。
未等錦繡相詢,白華就趁著她用餐之際將段家各個大小管事和重要司職者介紹了一番。
采薇資歷最深可全權處理內院各種雜務;她自己原是書房伺候筆墨的;收著郎君飾品、樂器、刀箭等物的婢女名為彤弓;負責全家衣物針線的是采芑;每日籌備吃食的為湛露;管著花木院子的叫崇丘;頂頂重要的則是負責采買的小三和掌控賬目與庫房各處的僮僕小四;以及郎君的貼身親隨小五。
錦繡听著他給僮僕取的根本不像名字的稱呼頓覺好笑,忽然又想起被派到母親身邊的那位叫做小六,回門時跟到胡家內院的還有一個小七,不由疑惑道︰「還有一和二呢?」
「這兩位年紀稍長又很是能干,郎君便引薦他們入宮辦差了,來年小四也是要去的,只是還不知由誰來接替他的司職暫時沒能撒手。」采薇笑著如此解釋。
听到她這麼一說,錦繡頓時心中微動,看夫君的意思應當能等她學「好」了就把賬冊、鑰匙等叫那小四移交給自己吧?
嗯,一定要趕緊學了出門做客的規矩好再接管後院,可不能叫他失望了另找人培養。錦繡正想著,又听得采薇話里帶話的嘆道︰「奴婢也年歲到了明年就將出嫁,不知娘子能否容下粗鄙婦人繼續在家伺候?」
即是說,段家郎君從沒收納貼身婢女的慣例,年歲到了都會打發出門,采薇自己是坐得端行得正,唯恐主母初來乍到按照別處的規矩拿自己作伐子找事兒,不得不旁敲側擊提醒一番。
「若伺候的好留下又何妨?」錦繡笑著放下了筷子,接過采薇遞來的絹帕與瓷盅擦嘴漱口,算是給了她一個不算承諾的承諾。
緊接著,錦繡便喚了仙娘上前敘話,她甚至懶得自己再去想說辭,就依照段榮軒所言學了一回嘴,那話里話外透出的「我學不好就要你們活不好」這種又狠又無賴的段氏風格,頓時叫旁听的眾人都嘴角微微抽搐。
仙娘望著這位擺明了一副「我就是村姑什麼都不會全靠你了」的主母,頓時一陣失神,半晌後才俯身咬牙答道︰「奴婢一定全力以赴,必不辱命!請娘子容奴婢思索兩日擬個章程。」
方才采薇的話仙娘也听得分明,「奴婢年歲到了就會被嫁出去」這意思難保不是刻意講來叫她別痴心妄想的,這究竟是「嫁」出去還是「賣」出去,到底嫁給什麼樣的人,不全在主子的一念之間麼?
她如今已快年滿二十歲,早就過了配人的年紀,若能費盡一切心力將娘子拾掇得出門做客時能得到美譽,主子一高興,說不定自己就可憑著干干淨淨的身子找個良人……
見這侍姬很是識相,錦繡欣然點頭允了讓仙娘自己回去籌備著,卻又見對方扭扭捏捏將走不走似乎還有話想說,她便隨口一問︰「怎的,還有何難處?」
「奴婢無事,只是,只是,」仙娘頓時又伏地一跪,吞吞吐吐道,「檀娘,她前日太過莽撞卻並無壞心,如今,如今她即將被送人去——著實可憐。可否求娘子饒她一回?」
「……」錦繡听到這話頓時一愣,只默默無語也沒什麼表情的端起茶盞往唇邊一送,不叫人瞧出她此刻很是茫然無措。
從沒遇到過內院中需自己拿主意這種事兒啊!姑且不論那檀娘是否可憐,只說這丈夫做的決定妻子究竟能否擅自更改呢?應當是不能的吧?
殺雞儆猴也沒听說過殺一半就算了的,高高抬起輕輕放下沒法真正達成目吧?錦繡轉念便回憶起了當初魏五娘子拿她自己開刀的場景,那時,無論她是否無辜無論她如何哭求,不都一樣沒落到好麼?
如此一想,她便找著了行事的準則,擱下茶盞俯視仙娘慢悠悠答道︰「常言道‘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這事情郎君已有決定如何還能更改?叫她放寬心好好養著,換的去處也不一定就是地獄。」
說罷,錦繡便不容置疑的揮揮手叫仙娘退下了。
那仙娘原本也只是為了彰顯自己心善才替檀娘問問,並不關心會得到怎樣的結果,錦繡剛一拒絕她便乖順的離去,再不多說一字。
而錦繡這番果斷又冷靜的舉動倒叫采薇、白華高看了一分。
盡管出身不高卻萬幸不是個心軟又腦蠢的主母,即便是以後隨著出門也不用怕娘子當場被人戲耍落得婢女賠命的地步,也不由擔心她無意中觸了郎君的逆鱗害自己等人被發作。
這朝食一用話說罷後眨眼已是正午,錦繡先前就吩咐了日間只用一餐,于是下午便空出大把的時間供她消磨。
在采薇、白華的陪伴下她將家里四處逛了大圈,坐下歇息時又喚了幾個重要奴僕來說話,笑意盈盈告訴大家她要為郎君做衣物鞋襪。
而後,錦繡尋采芑要了段榮軒的鞋樣、衣樣,命彤弓拿了他最喜歡的荷包、衣帶做參考,又與那管著庫房的小四交談幾句,命他領人取來最上等的綢緞,待把所有物事準備妥當後便到了準備晚餐時。
錦繡叫白華去將這些東西收好,她則和采薇、湛露一起去了灶間,準備親自為夫君張羅一頓美食。
待錦繡轉身離開正院,杏眼濃密的白華就捂嘴笑著一戳彤弓腦門。
她一面拉了這看似弱柳扶風的同伴進屋收拾東西,一面輕聲道︰「咱們這娘子可不像你先前說的那樣‘傻乎乎慘兮兮’的,瞧瞧她多厲害,一個下午罷了,就幾乎將每個人都問了話還使喚上一圈,有誰敢不長眼的說不定今晚上就會被枕邊風一吹,‘噗’——滅了。」
「我哪知道呀,那日見她大雨里穿成那樣跑來連椅子都不敢坐,見了郎君二話不說就下跪……嘖嘖。」彤弓搖頭一嘆,萬分慶幸段家的規矩就是不能以貌取人,無論伺候誰都必須客客氣氣。
因而,那日值夜又接待了錦繡的彤弓絕不可能做出任何不妥的舉措來,連私下也僅僅只和手帕交白華說道了兩句,如今村姑變主母,她自然也不會被人記恨,這人吶果然是不可貌相。
當錦繡在家「耀武揚威」之時,段榮軒緊趕慢趕的在午後處理完了手中堆積的差事,而後听說聖人此刻正在暖閣與彭修媛對弈,他微微一笑,整理好衣衫便特意去求見今上。
畢竟,此番娶親聖人好意給了幾日的假還御賜了一對上等珊瑚樹擺件,正該去謝恩。並且,此時也是個非常好的時機。
好吃的段榮軒往常一貫是個經常被人請吃席的,錦繡家產業「至美居」在京城早已小有名氣,他怎可能完全不曾耳聞?甚至,這鋪子究竟是被誰瞧上了吞掉的他也一清二楚。
見到聖人後,段榮軒恭恭敬敬俯身下跪謝恩,當對方玩笑似的說︰「真是想不明白,你怎麼就放棄曹郎推薦的官家女反倒娶了個村姑?听說她姿容傾城,當真如此?」
「這,自然當不得真,」段榮軒可不願在個好的皇帝跟前夸耀妻子容貌,只垂頭佯裝羞窘道,「娶她只為那一手好菜——東市小有名氣的‘至美居’便是拙荊娘家的產業,聖人也知奴婢是個好吃的,能遇到這樣的女子實乃三生有幸。」
正捏著圍棋子把玩的彭修媛一听到「至美居」三個字便是一愣,段榮軒卻還有聲有色編了故事介紹葉家食單的由來,甚至報出了自己吃過的不曾在店中出現的蟹釀橙、玉帶黑魚卷等菜,引得聖人都垂涎不已。
這大冬天的,彭修媛額上竟隱隱冒出了薄汗,鄭家是因前朝皇帝暴虐無道引著民眾起義才得了皇權,因而聖人最恨豪強權貴兼並民產,就怕又官逼民反。
若是被他知道這「至美居」實質上早已經不歸葉家嫡系所有……
余光看到彭修媛的緊張表情後,段榮軒止住了話頭不再多說,就這麼嚇唬人一通後便喜滋滋交接了差事把家回。
他是故意找了彭修媛在場時挑著聖人好奇心提到鋪子,這食肆背後主子正是她養育的三皇子。
五年前當那皇貴妃所出的二皇子因而暴斃之後,他便成為了聖人的長子,並且漸漸有了想登上太子之位的念想。手中沒錢如何收買人心?以權勢侵佔旁人的上好產業便是最便利的做法。
「至美居」沒被徹底吞掉,想必葉家那世代相傳的食單起了關鍵作用,一個食肆怎可能沒幾道拿手好菜?怎可能不時常推陳出新?沒有葉家隔三岔五提供的食譜,它便什麼都不是。
而段榮軒想做的,便是叫三皇子把他吞了一大半的產業給還回來。
與其便宜別人還不如他自己留著享受,等完全掌控之後還可叫錦繡多多擬定可口美食單子,將那「至美居」變為大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頭等食肆,這惠人又利己之事,想想都覺得萬分美好。
更美好的卻是,當他辛苦一日返家後,有個美貌又能干的妻子笑語盈盈迎上前來,踮著腳尖幫他月兌去大氅,輕輕柔柔的為他淨手,而後命人端上她親手所做的,色香味俱全的晚餐……
「來,嘗嘗這八寶豆腐吧,加了雞蛋、海參等物做的,」錦繡跪坐在榮軒身側,挽袖抬手舀了一勺黃澄澄的豆腐羹就往他嘴邊送去,又笑著解說,「此物可滋陰補腎、壯陽潤燥,能補虛損、健脾胃、解疲勞。」
他就著妻子的手嘗了一口潔白如脂的豆腐,竟真是潤滑得入口即化鮮女敕無比,不由舒心一笑,覺得自己白日里的努力真沒白費。
而後,段榮軒抬手捏著她腰間女敕肉便調笑道︰「當真能滋陰補腎、壯陽潤燥?晚間叫我好好驗證一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