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瀟回到明瑟殿時已是深夜,第二天還得起早去太學殿念學,她隨便梳洗了下,便早早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卻有小太監來叩門,告訴她太學殿今兒休學一天,讓她只需去東宮找太子報道即可。
靈瀟回房換了件再普通不過的棉布青衫,穿上姐姐縫給她的素色單鞋,又回憶了一遍昨晚薛逸之告誡她的話,這才好整以暇地準備出門。
從明瑟殿往東宮去會經過莫愁湖與御花園,沿路花草芳香,燕雀啼鳴,靈瀟不禁嘖嘖驚嘆,真是金陵花木不曾秋,銀湖穿宮處處流!
時辰尚早,東宮門口幾個小太監正在賣力地掃地,有個嬤嬤迎上前來,將靈瀟帶進宮內。行至太子寢殿處,嬤嬤停了腳步,轉身對她道,「薛公子請在此等候,容老奴進去通傳。」
靈瀟點頭應下,便靜靜立在門外。嬤嬤見她如此,卻咳嗽了聲道,「薛公子初來皇宮,可能不知規矩,外人求見太子,悉應在門外三尺處跪拜等候,絕沒有站著就等的道理。」
靈瀟一驚,這「規矩」,昨晚薛大哥倒是沒跟她提起過,莫不是太子存心刁難?
不過,即使是太子存心刁難,她又有什麼辦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這道理她自然明白。
「謝謝嬤嬤點醒,是在下不知規矩,還望太子殿下海涵。」她垂下頭,恭順地退至三尺開外,大大方方地跪拜下來,又對嬤嬤微微一笑,婉聲道,「現在請嬤嬤進去通傳罷,有勞您了。」
那嬤嬤嘆了口氣,心道這倒是個懂事的孩子,皇上的眼光就是不會錯啊!
崔嬤嬤掀簾進了里屋,低聲道,「殿下,人已經帶到了,正在外頭跪著吶。」
「嗯,知道了。」東德子恆伸了個懶腰,翻身換了個姿勢,繼續睡了。
哎……原來這會太子殿下還沒起呀!
「老奴可需要伺候殿下洗漱?」崔嬤嬤小聲問。
「噓!」崔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難得今天太學殿休學,就讓殿下睡個夠吧。」
「可是,那個姓薛的孩子還在外頭跪著。《》」
「娘你怎麼這麼糊涂呢,殿下可不就是想讓他多跪一會嘛!」
「……」
早晨的陽光暖暖的,泛著金黃光澤,透過軒窗灑落到東德子恆的睡顏上。他睡覺不甚老實,錦被悉被踢落到一旁,露出寬松的月牙白緞子中衣,以及……領口處露出的好看鎖骨。一陣清風拂來,他額前碎發動了動,癢癢的,他不禁打了個噴嚏。
「殿下這樣睡怕是會著涼啊。」進來送早茶的小宮女猶豫了片刻,紅著臉走上前,幫他把被子掖了掖。在踫到子恆突起的喉結的時候,小宮女指尖顫了顫,火燒似的抽開了,急忙退到一旁。
崔勇壓低聲音咳了咳,揶揄道,「還沒到皇上為殿下挑選通房丫頭的時候,你急個什麼。」
小宮女的臉愈發紅了,又怕出言辯解會吵到太子,只好奪門而逃,好巧不巧一跑出來就撞到了跪在外頭的薛靈瀟,二者面面相覷,俱是一驚。
「對不起,對不起,公子!碧湘有眼無珠,沖撞了公子,但請公子責罰。」
碧湘哭喪著臉,心想今天真是丟臉丟到家了,先是好心給太子掖被被撞見,現下又「撲倒」在這薛小公子懷里,被那些愛嚼舌根子的人知道了,還不知道會傳成什麼樣兒呢,嚶嚶嚶!
「沒關系,碧湘姑娘,倒是你,趕緊看下腳踝有沒有崴到?」靈瀟溫言提醒。
沒想到這位薛小公子如此善心,碧湘的頭愈發低了,拽著衣角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對了,碧湘姑娘,方才見你從太子殿下房里出來,你可知道殿下現在正在忙些什麼?」靈瀟平白在這跪了兩個時辰,心下很是奇怪。
「呃,殿下沒忙些什麼呀,我、我看到他還在睡覺呢!」碧湘如實回答。
碧湘的話如一盆冷水迎面澆下,靈瀟在心里捶胸悲嘆,果然太子他想刁難我呀,哎,這往後的日子恐怕會更曲折了……
「那個靈瀟跪了有多少個時辰了?」
寢殿里頭,東德子恆靠著軟墊,正在悠閑地享用早點。
「回殿下,跪了有兩個時辰了。」崔勇說著探頭往窗外看了一眼,忿忿道,「果然就是那天攔著我們不許進落紅院的小廝,哼,就他那種身份,也配跟殿下一起念書?」
東德子恆卻是淡淡一笑,「如今他貴為左相的義弟,當然是配得上了。」
「什麼義弟,說穿了也就是一個心月復而已。」崔勇嘟著嘴巴,「听說左相昨晚邀請他去寢殿用膳,為了籠絡這個薛靈瀟,左相事先差人打听好他的口味喜好,做出來的菜無一不合這薛靈瀟的胃口呢,哼哼,也就左相那樣的人善于籠絡人心。」
東德子恆想起前些日子姑母告誡自己的話,低低地嘆了口氣,「籠絡人心本來就是鞏固權勢的必要手段,這方面我確實比不上左相,以後這種話你還是不要再說了。」
崔勇不忿,嘴里嘟噥了聲,「怎麼就比不上了,殿下照樣也可以籠絡他為自己所用啊。」
東德子恆眼角閃過一絲光芒,薛逸之想讓靈瀟做自己的眼線,他是不是也可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呢?
六月奠氣,說變就變。到了下午,忽然狂風大作,吹得東宮里芭蕉葉兒沙沙作響。靈瀟跪了一天,又沒有進食,不覺有些頭暈。
從旁經過的碧湘看在眼里,心里暗暗焦急,最後干脆腳一跺,跑往流華殿報信去了。這個時候,找薛相幫忙總沒錯的吧。
不一會,空中忽然飄起豆大的雨珠,而且大有越下越猛之勢。靈瀟冒著雨跪在階前,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道這傲氣但子殿下還要自己跪多久,身上這件棉布青衫就快要被打濕了,她倒是不怕著涼,只是擔心濕衣裳貼在胸前,了身份。
這太子殿下本來就有意要刁難自己,萬一被他發現自己並非男兒身,還不得治她個欺君之罪!
靈瀟皺了皺眉,想把手護在胸前,可是又不敢那樣做。
「罷了,崔勇,放他進來吧。」東德子恆揉了揉眉心,放下讀了一半的書抬起頭來。
「是,殿下。」崔勇領命退了出來,隔著雨簾喊靈瀟進去。
靈瀟走至檐下,疑惑地發現,這個侍從好生眼熟,不就是那天大鬧落紅院還推了她一把的家奴嗎。他,怎麼會出現在這里?
「還不快進去!」崔勇昂著頭,側身讓開一條道。
靈瀟也不言語,默默走了進去。寢殿里設了桂枝燈,焚著好聞的龍涎香,方才被雨淋了一身,這會忽然覺得好溫暖。
「在下薛靈瀟,叩見太子,請太子千安。」
靈瀟垂首跪下,濕漉漉的頭發貼在光潔的額前,半斂的眼睫上也掛著水珠,一顫一顫的,滴落到她稍顯瘦削的臉頰上,似晶瑩的淚珠,無聲地滑落。
東德子恆靜靜坐在書案後,看到的便是這一幕,這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似乎做得有點過分。
「免禮,薛公子請起吧。」
這溫潤含威的年輕嗓音,似乎在哪里听過。靈瀟疑惑地抬頭,就見一張清俊孤傲的臉龐,尤帶三分真稚,三分邪氣,可不就是那天在落紅院門口見過的年輕公子嗎,難怪會看到崔勇在他宮里出現!
沒想到,他竟然就是東梁國但子!回想起那天的際遇,靈瀟頓時了然,難怪太子殿下會為難自己!
東德子恆將她一瞬的訝異目光盡收于眼底,開口問,「薛公子,我東德子恆曾與你有過一面之緣,現下又做了同窗,依你說,算不算得有緣?」
靈瀟不知他言下何意,只得見機行事,恭順地點了點頭。
東德子恆揚唇一笑,「既是有緣人,有些話我便與薛公子說開了,請你回答我三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如今朝廷勢力分為兩派,一半擁護我東德子恆,另一半卻效忠左相薛逸之,薛公子你怎麼看?」
靈瀟心下一驚,沒想到太子毫不避嫌,突然就對她拋出個這麼尖銳的問題,想必,他很是在意自己身為薛相義弟的身份吧。薛相與太子不合,她早有耳聞,說實話她並不想淌進這趟混水,可太子殿下直勾勾地看著她,容不得她回避。
靈瀟思慮了一瞬,答曰,「表面上看來,朝廷勢力是分為兩派,但仔細深究不難看出,這兩派勢力其實都有著一個共同的目的。」
東德子恆劍眉一挑,「哦?什麼共同的目的?」
靈瀟不慌不忙,「那便是,幫助殿下學會治國之道,將來成為一代明君。」
東德子恆對她的答案暗暗吃驚,又問,「薛相結黨,外寵專權,這分明是不爭的事實,你何以見得他們的目的是擁護本座成為一代明君?」
靈瀟垂眸答道,「左相身為外寵,卻能做到今天這個位置,殿下也清楚,這是皇上倚重,放心將權勢交給他。」
東德子恆冷哼一聲,不置可否。
靈瀟繼續道,「殿下仔細想一想,皇上是您的親姑母,當初為了扶持您坐上東梁國儲君之位她付出了多大努力!如今她放心將權勢交給薛相,便是看準了他會盡心輔佐殿下,助您一臂之力啊!至于薛相偶爾會與殿下意見相左,那是因為殿下年紀尚輕,在治國之策上難免會與左相有分歧,而並不是如旁人所言,左相故意與殿下分立兩派啊!」
子恆眯起眸子看了看她,神情,「你說得對錯與否尚且不論,我先問你第二個問題。如若我東德子恆想力爭做一個合格的儲君,讓左相一派甘願臣服,該怎麼做呢?」
問題越來越難了……靈瀟在心底抹了一把汗,溫聲答道,「古人雲,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得先修身、齊家、治國,方能平天下。至于該怎麼做,靈瀟一介草民出身,卻是不懂的,但願今後與殿下共習于太學殿,能有所領悟。」
子恆嘴角勾起一彎淺笑,心道她倒是個伶俐的,懂得謙遜地繞開他的問題。
「薛公子,我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以我所知,你與左相不過是跟過同一個師傅,連半日學都沒有一同讀過,便拜為了義兄弟。今後你我不僅是要跟同一個太傅學習,還將成為一門同窗,不知你可會以手足之義對待本王,助我坐穩這儲君之位呢?」
繞了半天,終于問到正點上來了!靈瀟暗暗了悟,這是太子在籠絡她為自己所用呢。可是……她是薛大哥一手提拔上來的,薛大哥對她也非常照顧,萬一薛大哥真的不支持太子,自己這樣算不算叛變呢?
東德子恆一瞬不瞬地盯著她,靈瀟沉思良久,終是目光堅定地望向他,點了點頭。
子恆松下一口氣,親自遞了熱手巾給她,含笑道,「薛兄弟,你今日盡心幫我,他日我東德子恆也定會助你平步青雲!今天害你……受苦了,先擦擦頭臉吧!」
靈瀟接過手巾,在心底哀嘆了聲,平步青雲……可真不是自己的夢想呢!換點別的賞賜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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