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恆遙遙看了眼屏風後面那人,皺眉道,「萬一她真是女子,我這樣做,豈不是男女授受不親了。朱太醫,還是你告訴我罷。」
朱遙收拾完藥箱,打了個呵欠,「我叫太子自己去看,是因為你心里已經當薛靈瀟是女子了,我再說什麼你也不會相信。」
子恆猛地抬頭,「那你的意思是?」
朱遙背起藥箱,「靈瀟公子確然是男子,我方才診過脈,錯不了。」末了又補充一句,「真想不通殿下你怎麼會懷疑她是女子,莫不是患了眼疾?要不要在下給你切上一脈?」
「不用了。」子恆的眸光頓時冷了下來,「你先走吧,今天的事,不許對外人透露半句,不然你死定了!」
朱遙模了模脖子,點頭,然後腳底抹油地跑了。要是子恆追上去,一定會看到他迎風淚奔的倒霉樣——嗚嗚,怎麼能不倒霉呢!朱遙悲催地想,先是被薛逸之那個混蛋威脅,然後又背著良心對太子撒謊,萬一真相了,太子一定不會放過自己的,嗷嗷好恐怖啊……
西廂房里靜了下來,隔著一扇潑墨屏風,子恆甚至听得到靈瀟淺淺的呼吸。閉上眼還能想見浩瀚星空下她撲倒在自己身上的場景,可是睜開眼,真相卻冷森森地擺在那里——靈瀟她,是男子!
方才听得她昏迷中喚了一句「阿娘,我不要做女子!」但這句話本身就是個模凌兩可的歧義句,既可以理解為︰阿娘,我覺得做女孩子一點也不好,你為什麼不把我生成個男的?但又可以理解為︰阿娘,幸好你把我生為了男兒身,我才不要做那嬌滴滴的女兒家呢!
哎,真是惆悵啊!方才還以為自己動靈瀟動了真心呢,可是連朱太醫都說她明明就是男兒,那自己這算是什麼?斷袖嗎!?
想到這,子恆打了個寒噤,偏這時屋外響起低低的叩門聲,碧湘探身進來,低聲道,「殿下,皇上叫您去昭陽宮一趟。」
「知道了。」子恆點點頭,邁出門的時候停了一瞬,終是壓下去想回頭看她的,一甩雲袖頭也不回地走了。
薛逸之一直站在與西廂院相連的巷道上,見子恆走遠了,他才撥開重重竹葉,轉身步進靈瀟的房間。
「阿娘,阿娘別走,別丟下我一個人……」昏迷中靈瀟似做了噩夢,一直斷斷續續說著夢話,額上也起了薄汗。
薛逸之忙走過去握住她的手,安慰道,「靈瀟別怕,有大哥在這里呢,安心點吧!」
靈瀟似听見了他的話一般,漸漸安靜下來,只是嘴唇毫無血色,被月光一照,更顯蒼白。
薛逸之嘆了口氣,用帕子擦去她額上汗珠,又小心地給她喂了一杯熱水。
靈瀟仍來,不過氣色倒是好了一些。薛逸之給她掖了掖被子,一瞬不瞬地望著她緊閉的眼,微蹙的眉,心頭泛過一圈漣漪。
「靈瀟你還記得嗎,上次去青龍山回來,你信誓旦旦地說要為大哥分憂,那麼你快些醒過來,別讓大哥為你擔心了,好嗎?」
薛逸之聲音輕輕的,是外人少見的溫柔。或許連他自己也沒意識到,靈瀟已漸漸在他心中佔據了太多重要的位置吧!
而此刻的昭陽宮,卻是另一番景象。
女皇畏冷,還至,宮里就點燃了熱烘烘的地龍,她披了件金色裘衣,撐手坐在御案前,身旁是執墨添香的段思文。
子恆在御案前跪了良久,明悅卻一直不發話,直到姚嬤嬤小聲地為他求情,明悅才冷聲道,「知道自己做錯什麼了嗎?」
子恆見段思文在姑母跟前隨侍,便已明白了個大概,垂眸道,「佷兒不該私自出宮,不該允許參加朝臣的婚宴,總之佷兒錯了,但求姑母責罰。」
「你倒是知道錯了!」明悅的聲音透著威嚴,「君王之愛,澤被蒼生,最講求一個‘衡’字,你微服造訪段家婚宴,若被與他對立的朝臣知道了,該作何感想?還有,段家辦鬧喜會,你竟也跟著湊熱鬧,若被南閩國的人知道了,和親的計劃豈不是功虧一簣!子恆,你不小了,姑母欲將這江山社稷托付給你,你應當明白朕對你的期望!」
一番話如沉重的擔子,壓在子恆肩頭,良久,他抬起頭,目光灼灼道,「姑母放心,佷兒不會再給您惹麻煩,不會再害您擔心,您說得對,佷兒長大了,有些事,終得一力承擔。」
「你能這麼想,姑母就放心了。」明悅臉色好轉,將一本奏章遞給他道,「這是尤侍郎加急送來的折子,和親之事他辦得很漂亮,南閩國主已經答應了這樁婚事,並打算年前派使臣來我國,商訂結盟之約。」
子恆接過那折子,半張臉掩映在燈火下,辨不清神色。
「子恆,現在社稷太平,國家昌盛,我東德王族唯一缺的,就是皇家子嗣,姑母全將希望寄托于你了!」明悅扶起他,像尋常人家的姑母一樣拍了拍他的手,「夜深了,回去睡吧。」
翌日,天氣晴好,陽光和暖,靈瀟在沉沉藥香中醒來,一睜眼卻見薛逸之趴在床頭,似乎睡得極沉,俊朗眉眼掩不住三分疲態。
靈瀟還是第一次見到他睡著的樣子,卸下了左相光華,安靜得像個孩子。想到昨晚或許是他照顧了自己一整夜,靈瀟很是過意不去,忙從被子里鑽出來,笨手笨腳地想把他移到床上去。
薛逸之眼皮動了動,卻又很快閉上。靈瀟好不容易把他挪到被子里,想要走開避嫌,卻一時玩心忽起,取下床頭一根裝飾用的白羽,撓撓他的鼻子,又撓撓他的耳朵,見薛逸之全無反應,靈瀟噗嗤笑了一聲,「睡得這樣沉,要是有刺客想害你,可就死定了。」
話畢,薛逸之突然抓住她的手,驚慌道,「有刺客!」下一刻,她已經被薛逸之一個翻身壓到下面,手心的白羽顫了顫,落到她瞬間燒紅的臉頰上,頭頂是薛逸之絕代風華的笑臉。
「呃,大哥……我方才逗你玩的,沒、沒有刺客!」靈瀟很心虛。
「哦?逗我玩的?」薛逸之拾起那片白羽,戲笑道,「用這個撓人癢癢,真的很好玩麼?」
靈瀟的臉登時更紅了,「你、你什麼時候醒過來的?我、我的意思是說……」
「你的意思是說,既然撓了我一回,再讓我撓回去,就算是扯平了?」薛逸之勾唇一笑,兀自用那羽毛掃過靈瀟的耳根,麻酥酥的,驚得靈瀟不住討饒,「大哥、大哥,我錯了,你饒了我吧,哎呀好癢啊……」
薛逸之這才放過她,坐起來道,「下次不許這麼調皮了,還有,昨晚你怎麼被毒蛇咬了?傷口讓我看看。」
「別!」靈瀟趕緊捂住腿肚子,「听說被蛇咬傷很難看的,還是別看了。」
薛逸之皺皺眉,「哦?可是我听說昨晚太子還幫你吸了蛇毒呢?」
「沒有沒有!」靈瀟搖搖頭,又點點頭,「呃,有是有,但那是因為他以為我救了他,不然他怎麼可能那樣忍辱負重嘛!」
薛逸之無奈地看著她,笑了笑,「好了,先把藥喝了吧,這藥是朱遙開的,他已經進宮當太醫了。」
靈瀟身子一縮,「朱神醫幫我看的病?那、他切脈以後……沒說什麼嗎?」
話說到這,靈瀟已低下頭,不敢看薛逸之的眼楮。
薛逸之當然知道她在擔心什麼,卻只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他只說自己醫術滔天,治好你不在話下,別的並不曾說。」
靈瀟哦了一聲,見薛大哥神色並無異常,這才松了一口氣,心里暗道,這朱神醫的醫術也不咋地嘛,連自己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她一邊想一邊喝藥,突然「啊」的一聲,皺著眉頭喊道,「好苦啊,嗆死我了,咳咳!」
真是不能背地里想人家的不是啊,嘖嘖,遭報應了!靈瀟擦了擦嘴,哀怨地看著那碗黑色藥汁。
「還說自己是男子漢呢,怎麼這點苦都吃不了!」薛逸之斂眸看著她,做出生氣的樣子。
靈瀟只好咬咬牙,仰頭一咕嚕把那藥汁灌了,她從小最怕喝藥,偏這朱遙開的藥還奇苦,真是好虐!
吐著舌頭拿掉藥碗,一仰頭卻見薛逸之笑盈盈地拿了一顆金色糖果,遞到她唇邊,「張開嘴,吃了這糖就不苦了。」
甜絲絲的感覺在唇舌間化開,是她最喜歡的金桔酥糖,靈瀟頓時憶起,兒時母親為了哄自己喝藥,也常給她吃這金桔酥糖。
一滴淚,毫無征兆地從眼角滑落,她別過頭,不好意思地擦擦眼角,嘴上卻逞強道,「大哥還當我是個小孩子嗎!我其實,很能吃苦的。」
薛逸之嘆了口氣,想她從小跟母親流亡天涯,當然是吃了不少苦,可是現在不一樣了,現在她就在自己身邊,看她吃苦,他,不忍心!
「靈瀟,以後沒有外人的時候,我想听你叫我一聲……逸之哥哥。」
靈瀟緩緩轉頭,眼前這人,笑容在陽光下似春風一般和煦,他總是像哥哥一樣為自己遮風擋雨,不是親人,勝似親人。她暗暗告訴自己,這個人,自己以後一定要對他很好,很好!
甜甜的微笑在唇邊綻開,她看著他,打心底里喚了一聲,「逸之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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