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戰斗中的眾人卻听到了一聲比月下狼嗥還要蒼涼,比夜里嫠婦更加悲切的嚎叫。
這時,他們的余光看到了畢生難忘的恐怕景象。
一個血人從一具尸體上爬起來,斷裂的刀尖上掛著半條腸子,大口吐血。而地下的尸體被此人活活咬死在地上,脖子上缺的一個窟窿,紅紅的,宛若惡鬼的嘴唇。
「嗷」
三保吐了兩口不知道是誰人的血,仰天長嗥。
「嗷」
剩余的十來個人放棄對手,撒腿就逃。他們身上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已經被那惡鬼的嘴唇咬得一干二靜。
不過他們還沒有跑出去幾步,就看到山崗那邊奔跑而來的如龍的戰馬。馬蹄輕快的踩著草甸,一個呼哨,幾百匹戰馬流暢的劃作錢塘一線潮,潮頭順勢兜回,如同重型碾車一般就將他們像碾壓幾只螞蟻一般摁倒在地上。
「嗚嗚嗚嗚嗚嗚」
軍號悠長,清亮如龍鳳齊鳴。
「干爹!干爹!」
三保哭喊著,去翻拔馬文銘手中鄭大眼的身體。只見鄭大眼的左手齊肩而斷後背上還有一條尺余長的刀口,斷口已經被馬文銘用衣襟草草包裹,血還在慢慢的溢出,原本黝黑的臉就已經沒有了血色,就像牛皮紙一般昏黃。
迷離的鄭大眼听到三保的嚎叫,眼楮勉強睜開一線,看到三保安然無恙地向自己走來,艱難的抬起大拇指向他比了比,含笑合目而逝。
「干爹?干爹!」
三保沒有再嚎叫,只是非常輕柔的叫喚著,好像是生怕把睡夢之中的鄭大眼吵醒。
說著,他將鄭大眼的尸體放在馬鞍上,牽著戰馬走了幾步。隨後發覺鄭大眼的臉太髒,又找到一處水窪,舀水去清洗。水窪很快被血染得發紅,三保的眼楮也越來越紅,越來越紅。
眾人也沉默不語,他們看見三保不停地刷洗鄭大眼的尸體。先是頭發和臉,然後是脖頸,到最後干脆將鄭大眼的衣服剝下來,赤條條地放在了水窪里。渀佛要借著這清澈的山泉,要將世間一切污濁從鄭大眼的身體上刷洗干淨。讓他干干淨淨地來,干干淨淨地走。
過了良久,三保抬起頭來,對馬文銘說道︰「大哥,請你答應我一件事!」
不待馬文銘應允,三保輕輕的說道︰「以後我改姓鄭,我以後不叫馬和,就叫鄭和!」
聲音雖然比春風中花蕾綻放的動作還要輕柔,但卻比金戈鐵馬的軍號聲還要堅決干脆。雖然現在是長兄為父,不過看他這架勢,不管馬文銘是否答允,他也已經決定了。
「你說什麼?鄭和?」
一心沉浸在戰友離開的悲痛心鏡之中的馬文銘打了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看著眼前這個半大孩子,這莫不成就是那揚威世界的三寶太監?
馬文銘的眼中浮現那些海船模型,麥加朝聖,回回,三保這不是那位青史人物又會是誰?至于這個人物,已經毋庸多言,梁啟超有過非常中肯的評價︰鄭和之後,再無鄭和。
看著夜幕漸漸把這血腥的戰場籠罩,部屬也不用吩咐開始扎營,馬文銘心里不知道是喜是憂。自己從六百年之後跑過來,歷經艱苦之後,三保的那一道傷痛最終還是沒有逃月兌,這深邃的天意,莫非真的存在?自己,終究只是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而已,不可能改變任何一條溪流,更加不可能改變一片海洋。
盛夏的風不管這里盛開的是血還是花,凋落的是生命還是樹葉,照舊把月亮扯起來,把夜幕拉上去。
或許,也只有三保這樣的人,才能夠閃耀,才不會被這年年歲歲,亙古不變的風月所遮蓋吧!
***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一處一處的篝火散亂如蓮,「噗嗤噗嗤」的火把照亮了半個黑夜。馬文銘一聲高唱,然後無數的眼神迅速亮了起來,比那照亮天穹的火把還亮上十倍。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
明亮的眼眸一齊高聲唱和,沒有擂起戰鼓,騰騰的火焰不但燃燒在野外,也燃燒在戰士的心里。
「與子同仇!」聲音高亢嘹亮,震動山川。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
歌聲一句比一句蒼涼,一句比一句高亢。
「與子偕作!」聲音低沉渾厚,融匯山海。
低沉而又宏亮的歌聲震撼了在場商勝夫人和舍茲小姐,也包括遠遠的咬著一塊黃羊肉的兩位部族勇士。雖然沒有人向他們解釋此歌出于千余年前的一曲古風,後來卻被歷代中原漢人王朝當軍歌用。所謂袍澤一詞,便出于此。但是他們卻可以感受到其中濃烈勝酒的男兒豪情和袍澤情誼,還有那份如山海般厚重,比刀劍更鋒利的力量。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
「與子偕行」
蒼涼的月色輕輕的撫模著鄭大眼七人,此刻,有風,有月,有酒,有歌,他們,不寂寞!
***
月白風清。
夜風撩撥著曠野和山崗,淅淅瀝瀝的聲音不絕于耳。經歷了一場慘勝,晚餐之後的眾人都提不起興趣,三三兩兩的湊在篝火旁邊閑聊,有的人甚至在月亮還掛在山崗上就打起來呼嚕。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三保一個人郁郁寡歡,找了一個僻靜的角落里喃喃念道。心里一片茫然,山崗的叢林里有知了伴著夏風使勁的鳴唱,但是它們又知道什麼?就是三保自己現在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麼,何況于它們這些春花不知冬雪的可憐的小蟲?
「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刀砍西風,何有于我哉!」
馬文銘從他身後轉過來,拽了兩句文,卻讓三保的身軀為之一震。
「我自橫刀向天笑刀砍西風何有于我哉?」
迷茫的眼里似乎明白了什麼,又似乎還是什麼都不明白。
「你在想什麼?呵呵,估計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馬文銘看著三保那副被門擠了腦袋,又被野狗追,又掉進坑里,還是一糞坑的倒霉模樣,這模樣和自己執行第一次任務,袍澤和敵人的尸體橫在荒野森林的時候簡直是復制粘貼一般。
不過自己那個時候已經二十歲,而三保這個時候卻是不到十二歲。假如這是成人禮的話,也未免來的太早了一些。
「那好,我問你,你知不知道,我們披甲操戈,刀頭舌忝血,是為何而戰?」
既然三保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馬政委開始幫忙上思想教育課。
「是上報朝廷,下安黎庶?」
三保看來小時候被應試教育害得不輕,一開口就是標準答案,不過他一說出口就覺得有些不對勁,這不就是自己為什麼迷茫嗎?我為什麼要上報朝廷,下安黎庶?憑什麼不是別人?憑什麼是我?那朝廷又憑什麼讓我上報下安?
「大丈夫立世,當建功名,一刀一槍搏一個功名,封妻蔭子嗎?」
三保還是不確定。一將功成萬骨枯,這得到功名的幾率太低,比考公務員還要低得多,最關鍵的是,考公務員沒有生命危險,這玩意兒風險太大,投入產出比太不劃算啊?要是抱著這個想法的話基本上是成為萬骨了。
所以按照概率學來計算,這大頭兵當得哪有老婆孩子熱炕頭合適啊!
「那究竟是為什麼呢?」
三保沒有說話,旁邊倒是冒出來兩個女人的聲音。馬文銘一看,從那邊過來的是商勝夫人和舍茲夫人。本來只是在教育小弟,沒想到還來了兩位陪听的家長,馬文銘趕緊站起來行禮,卻不料腳下有一個小坑,一腳踏空,馬文銘向前一栽,一具一百多斤的橫肉就往舍茲身上撞去。
「唉唉唉」
多虧這舍茲還是一位練家子,趕緊手忙腳亂的伸手去扶馬文銘,馬政委抬頭一看,一張春花一般的臉近在咫尺,自己的爪子下面好像是高原地帶,似乎有些耍流氓的嫌疑,心里一亂,不敢造次,趕緊左手右手玩了一招周伯通的互搏,這下就再也穩不住身形,終于還是摔了一個大馬趴。
「哦,對不住,失禮失禮,對不住」
這在兩位女人面前丟了面子,馬文銘也覺得不好意思,連勝道歉。多虧此時的月色清冷,雖是如此,馬文銘本來白皙的臉上還是紅若關雲之長,熱比老君之爐。
「馬大人客氣了,該說對不起的是我,今天要不是我莽撞」
兩位夫人使勁的含住笑意,舍茲等待臉部肌肉恢復了原狀之後,還禮道。畢竟今天人家是為了援助他們
而喪失了自己的袍澤。尤其是舍茲,更是覺得要不是自己當時莫名其妙的沖動那一下,可能還不會是如此的結局。
她們一直在找機會想當面道歉,看到他們哥兒倆到了這僻靜地方來聊天,所以兩位也就跟過來了,沒想到馬政委在這里做思想工作,把她們的興趣也勾了起來。
「這保家衛國,除暴安良就是我們分內之事,不敢當兩位夫人如此要是兩位夫人是說鄭大哥的事,那就不要開口了!鄭大哥這是死得其所,不亦壯哉!」
馬文銘看到兩位女人嘴角蠕動,似乎還有話想要說,揮了揮手,把她們的話頭截住道︰「剛才馬某和舍弟說道,我們為什麼當兵?為什麼打仗?為什麼和這些往日無怨,今日無仇的人殺得死去活來?這是為了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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