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來這里干什麼?
父子二人多年未見,徐辭年一時僵硬在當場,腦袋里一片空白。
從小到大,他幾乎是爺爺看著長大的,印象里有溫柔的母親,慈祥的爺爺,惟獨沒有這個甚少回家的父親,「父親」這兩個字對他來說始終停留在字面意思上,並沒有多少親昵的成分。
記得很小的時候,他也追問過母親為什麼父親不喜歡自己,結果得到的只是母親的眼淚和所有人的沉默,甚至有些人看他的眼神里還帶著憐憫和說不出的復雜,好像他身上藏著什麼不能說的秘密,一旦說穿了所有人都會跟著倒霉,所以父親對他的冷淡成了理所應當,其他人也早就已經見怪不怪。
自從他再也沒有問過這個問題,只覺得是自己還不夠優秀,只要任何事情都做到完美,父親總有一天會對他另眼相看。
可惜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直到母親因病去世,他從爺爺那里接手大半個公司,父親對他的態度也沒有一丁點好轉,甚至還會因為他在公司的出色表現而變本加厲,對他更加的厭惡排斥。
每次父子相見,他看自己的眼神都像在看一堆不得不忍受的垃圾,這種滋味每次想起來都心寒徹骨,哪怕時隔五年再次相見,他還是沒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恨不得立刻沖上去問問他。
為什麼要這麼對我,又為什麼整整五年都不出現,甚至連一次解釋的機會都沒有給我?
幸好理智還在,徐辭年始終一動沒動,站在原地看著多年未見的父親,他的位置非常隱蔽,又有層層樹木和雜草遮蓋,所以徐建國並沒有注意到這邊的情況。
「老爺,這里就是蒙山監獄。」身後的管家撐起一把傘擋在徐建國頭頂,畢恭畢敬的說。
徐辭年漫不經心的「嗯」了一聲,臉上還帶著些不耐煩,「新年在忙什麼?怎麼還不下車?」
他明顯比五年前老了不少,雖然精心保養,但是男人的巔峰年紀已經過了,臉上多了很多皺紋,再怎麼看都沒了以前花天酒地的資本。
「哦,少爺在發短信,說是預約了糕點師傅,準備學幾手回家給您烤蛋糕吃。」
徐建國臉色緩和,嘴角勾起,心情也因為這句話好了不少,「算他有心,不過接人待物總是這麼溫吞善良可不好。」
管家笑而不語,這時車門打開,一個英俊的青年從車上下來,身上穿著一件淺綠色的格子襯衫,配上亞麻色休閑褲,顯得格外清爽帥氣。
他小跑過來,親昵的挎著徐建國的胳膊,笑著開口,「抱歉爸爸,剛才公司臨時有事耽誤了些時間,讓您久等了,哥哥有消息了嗎?」
徐建國很吃小兒子這一套,抬手拍拍他的手背,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我就說不要來這里,你偏偏不听,現在公司有事你不趕快回去,還有功夫擔心別人?你現在多鍛煉鍛煉,我也好把公司放心交給你。」
徐新年撇了撇嘴,有些不服氣的說,「可是哥哥怎麼能是別人呢?他這五年一定吃了不少苦,出獄之後也肯定想第一時間就見到您。」
徐建國冷哼一聲,眉頭不悅的蹙起,「你都長這麼大了怎麼還是孩子心性?!」
「當年他害死老爺子的時候可沒有一點心軟,還害得你差點沒命,你是傻了還是沒長腦子,現在還有功夫同情他?如果今天不是你來求我,我說什麼也不會踏進這里一步,那個逆子不是我徐建國的兒子!」
徐新年垂著頭,沒一會兒就紅了眼圈,眼淚在眼圈里閃了閃,顯得一雙大眼楮更加委屈,「您別這樣說大哥……大哥對我雖然有些誤會,但是我一直很後悔,如果……如果當年我跟他解釋清楚,興許他就不會被抓進監獄,爺爺也不會死了……」
這話听在徐辭年耳朵里,簡直把他氣笑了。
徐新年說的話看似在維護他,可是每一句話都是別有用心,故意提醒父親,當年的事情是因為自己「嫉妒」親弟弟所以才失手「害死」了爺爺,舊事重提,句句帶刺,真是拉得一手好仇恨。
果然徐建國听完這些話更生氣了,臉色鐵青,目光冰冷,「夠了新年!以後我不想從你嘴里再听到那個逆子的事情,記住,你沒有什麼哥哥,我徐建國現在也只有你一個兒子,而且我也不會原諒徐辭年做過的事情,你要再給他說情,就別怪我對你也不客氣!」
一句話嚇得徐新年禁了聲,他吸了吸鼻涕,扯出一抹笑容,「我知道了……爸爸,是我不好惹您不開心了。」
徐建國臉色微緩,瞥了一眼監獄大門,只覺得是昏了頭才會答應小兒子來這個地方,「行了,既然公司有事,你就先回去吧,我一會兒還約了張局長喝茶,算算也該到時間了。」
「別啊爸爸,您至少探到哥哥的消息再走行不行?要不我就是回去工作也不安心啊。」
徐新年抿著嘴角,一臉的堅持。
他很少忤逆徐建國的話,如今這麼做倒是讓老頭子對他高看了幾分,雖然這小兒子遠遠不如大兒子有經商手腕,但是對待傷害自己的人都能寬容以待,這份胸襟和肚量也正是商人所需要的。
旁邊的管家見徐新年這樣,一時也很感動,不由得附和著開口,「是啊老爺,既然我們來都來了,打听一下消息也無妨,更何況就算您不再認大少爺這個兒子,至少也顧忌一下徐家的顏面,畢竟這事傳出去不好听。」
徐建國沉默了。
說心里話,他從小就恨不得沒生徐辭年這個大兒子,如今更是萬般不願意讓徐家跟一個殺人犯扯上關系,他一向把面子看的比命都重要,現在好不容易能擺月兌徐辭年這個怪物,他高興還來不及,怎麼可能再把這喪門星迎回家?
只不過話說到這個份上,他一家之主的面子肯定要維護好,哪怕是做做樣子,他也不能讓別人在背後說他冷血無情。
這麼一想,他也就沒再堅持,拍了拍徐新年的肩膀嘆了口氣,「好吧,爸爸知道你心善擔心你哥,我答應你打听清楚再走就是了,你這時候是不是也應該去公司做事了?」
徐新年面色一喜,重重的點了點頭,「謝謝爸爸,念在哥哥幫您這麼多年的份上,如果他出獄了就接他回家吧,我也一定好好工作,以後接手了公司也只會比哥哥做的更好,絕對不讓您失望。」
他擦了擦眼淚,乘著那輛帶著徐家家徽的林肯離開了。
徐建國站在原地,吩咐管家去監獄打听消息之後,一動不動的站在原地,臉上沒有一點表情,仿佛徐辭年是生是死都跟他沒有一點關系。
徐辭年就站在離他不遠的位置,此時望著父親近在眼前的背影,全身僵硬的連動一下都覺得困難。
他很詫異自己竟然能這麼冷靜的看著徐新年演完這場好戲。
先是提前派人來暗殺自己,確保他不可能活著離開監獄之後,接著又在父親面前演這場兄友弟恭的好戲,一方面洗月兌他當年的嫌疑,另一方面又能讓父親對他另眼相看。
這種一箭雙雕的手段雖然狠毒有效,但並沒有讓徐辭年多難受,真正讓他錐心刺骨的是父親對他的決絕和無情。
原來這個世界上真的沒有什麼公平可言,有些人就算壞到骨頭里也會被人寵愛,有些人天生就注定不受歡迎,哪怕多努力倒頭來也不過是個屁。
過往對父親僅存的一絲念想也在此刻灰飛煙滅了,可是他仍舊不明白,骨肉血親就算打斷了骨頭還連著筋呢,父親對他的這種沒來由的厭惡到底是因為什麼?
沒一會兒,管家頂著一張慘白的臉小跑回來,湊到徐建國耳邊說了幾句。
「你說真的?他真的死在了里面?」徐建國皺起眉頭,臉上微微動容。
管家點頭,「千真萬確,我托人查了二區最近一年的出獄記錄,根本沒有大少爺這個人,而且三區那邊非常混亂,男人跟男人之間也沒什麼禁忌……所以連獄警都說大概是真的死在里面了。不過這事也不一定,咱們畢竟沒有仔細調查,說不定是哪里弄錯了,不行我再去司*法*局那邊探探消息?」
徐建國一直沒有說話,心里涌出一股說不清的感情。
這種感覺很復雜,就像是你從小養了一只有傳染病的狗,既不能下狠心殺了它,又沒法把這個天大的麻煩月兌手,如今養育多年的狗終于死了,心里習慣性的還是有些空落落的,但是更多的是解月兌之後的如釋重負。
「算了,不用去查了,不管他是真死還是假死,對徐家來說都沒什麼分別,就算他還活著我也當他已經死了。」
管家沒想到徐建國會直接說出這麼無情的話,一時愣住,不敢置信的開口,「可是……老爺,他畢竟是您的兒子啊,就算犯了錯誤要把他趕出家門,這是生是死的事情怎麼能這麼容易就算了?」
徐建國冷冰冰的瞥他一眼,眼里帶著警告,管家當即噤聲。
他冷哼一聲,半響才譏諷道,「我連他是男是女都搞不清楚,這種怪物也配當我的兒子?你在徐家待了這麼多年,這種事情還需要我來教嗎?」
這句話像當頭棒喝一般,讓躲在暗處偷听的徐辭年一下子傻了,什麼叫……不知道他是男是女?!
扯到當年的徐家秘聞,管家也有些尷尬,「老爺,大少爺的身體呃……雖然的確有點特殊,但是只要我們不說出去,就沒人會發現啊。」
這句話直接勾起了徐建國全部的火氣,他冷笑一聲,聲音不自覺地抬高了幾分,「是啊,不會被人發現!可是一旦被人發現徐家的大兒子是個身體里長子宮的怪物,還是個跟男人上床的死同*性*戀,甚至還殺了他的親爺爺進了監獄,你讓我,讓整個徐家的臉面往哪兒擱!」
「當年要不是老爺子阻攔,我肯定不會讓這個怪物活下來。老爺子還活著的時候,死命的護著他,甚至把半個徐家都交到了他手里,這些我都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現在新年已經認祖歸宗,又是個踏實肯干的好孩子,我有什麼道理再把一個不男不女的怪物領回家?」
提到徐老爺子,管家也動容了。老爺子原來這麼寵愛大少爺,甚至給全家上下都下了封口令,誰也不能告訴徐辭年他身體的缺陷,結果卻落得個慘死的下場,當真是養了一只白眼狼。
「他死在牢里也好,省得在監獄里跟別的男人亂搞,弄出什麼艾滋之類的丟徐家的臉,記得以後再也不準在我面前提到他,也別讓新年知道這些亂七八糟,省得他知道自己有個怪物哥哥,又該難受的胡思亂想。」
管家不敢多言,一個勁的點頭,徐建國抬手看了一眼表,跟張局長喝茶的時間已經快到了,他沒工夫在這里浪費時間。
司機拉開車門,他頭也不回的鑽進了車子,自始至終沒有往監獄的方向看過一眼,也沒有給大兒子留最後的一點顏面。
車子絕塵而去,徐辭年僵在原地很久發不出一點聲音。
過往的畫面過電似的從腦海中閃過,父親對他的厭惡和鄙夷也終于有了理由,可是當親耳听到這個駭人的真相,他還是沒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活了將近三十年,這一刻才知道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笑話,如果父親說的都是真的,那他成了……什麼?
一個不男不女的畸形怪物,還是一個隨時可能染上艾滋的死同性戀?
哈哈,真他媽好笑,這簡直是他這輩子听過最有趣的笑話!
徐辭年仰頭靠在樹上不可抑制的笑出了聲,眼球酸澀的厲害,他用手捂住半張臉,即便四周無人,也不想讓任何人看到他此時的表情。
他想到爺爺對自己莫名的疼愛和擔心,也想到了小時候母親千叮嚀萬囑咐,告誡他絕對不可以參加學校的集體查體,還有第一次听說父親還有個私生子時,佣人們看他的奇怪眼神……
原來所有人都知道真相,卻惟獨瞞著他一個。
那他到底算什麼?
這麼多年盡心盡力的為徐家打拼,毫不保留的付出,最後就因為父親想要的是兒子,而他不過是個畸形的怪物,所以就可以光明正大的被炮灰?
他不停地笑,最後甚至笑出了眼淚。
心里無法控制的涌出恨意,如果父親知道徐新年不是他的兒子,只是一個不知從哪里來的孤魂野鬼,那會露出什麼表情?
抬起頭,擦掉臉上殘存的水痕,他握緊了拳頭,既然所有人都恨不得他去死,那他偏要頑強的活著!
活著看那些仇人,最終會落得什麼下場!
在他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最親的人毫不猶豫給了他最致命的一刀,置之死地而後生,事到如今他已一無所有,所以早就無所畏懼。
轉過頭,他頭也不回的往前走,這個時刻值得紀念,因為徐辭年已經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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