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10時。離開墓園。
沿著荒涼的小街行走,一邊低頭默讀名片上的文字。
※Dr.Sungo
森谷博士。……居然要和文縐縐的博士打交道麼?不動聲色地穿過灰暗的馬路,頭頂破損的交通燈著變換了色彩。
※CEO-of-High-tec-Center
雪城高科技中心(H.C.),似乎有點印象。
走入一棟磚紅色建築,穿過狹窄的樓道登上台階,將名片撕成兩半扔進門前的垃圾桶,隨即掏鑰匙開門。
這間公寓是我在雪城暫時休憩的場所。
我並不是雪城的原住民,而是來自更北方,雖說這其實沒什麼影響——自9歲那年失去家之後,我根本沒有固定居所,住哪里都是一樣的感覺。
來雪城是為了執行上個雇主的委托,事成後酬金很快到帳,我也一次任務後的例行修整期,並沒有馬上離開。
臥室,將放置在床底的槍盒打開,如今里面空空如也。
殺死他的槍,如今和他葬在一起。
我唯一的朋友鯨魚,死于上周三。
他是我在這段空閑時間里偶然結識的家伙,作為花店的主人,當我進店的時候他正拿著與其體形相仿的球形水壺為貨架上的盆栽澆水,空閑出來的左手悠哉游哉地摳著鼻孔。
這是一件布置得相當不錯的小店。吊蘭等能夠垂下枝蔓的植物在天花板的木架上掛著,使得室內的光線有些昏暗,又有些朦朧的美感。只可惜那家伙的肢體行為完全破壞了這種美感。
我估模著他彈鼻子牛的最遠殺傷,于店深處挑選了幾盆不受殃及的花卉。轉過身時,店里僅有的一扇窗戶透過的半米陽光,經過藤蘿掩映投下片片金斑,落在一束枝葉如泉的植物上。這突如其來的優雅令我有點心動,然而手上已經抱不過來了,看那花草體積又不小。
那家伙見狀放下水壺,問了我的住址,點點頭說不遠,我現在幫你搬過去。
我說你這不正開張嗎,胳我再來一趟好了。他卻說不礙事,臉上既沒有向顧客獻殷勤的笑容,也沒有口是心非的虛偽,看來是真的打算幫忙。
我說行,你先洗洗手就行。
就這樣他一路跟我回到公寓,走之前連店門都沒關。我提醒他,得到的卻是輕描淡寫的回答,只是些廉價的花花草草而已,沒人偷的。
事實證明即便是廉價的東西也有其存在的價值。
等他回去之後,店里已被洗劫一空。
雪城並非風氣亦如其名般無暇的城市,事實上我們所處的這片老城犯罪率相當高。事後盡管認為自己並沒什麼責任,也並不怎麼同情那個倒霉的店主,我卻還是主動掏錢,想幫他重新整裝狼藉的店面。反正我對錢的要求僅僅是基本的吃穿住行,剩余的留著也沒用處。誰知他卻笑了笑,說你給錢可以,裝修就免了,這錢不如拿去好好玩樂一番。
我說行啊,兩人就這樣認識了。
之後成天結伴東游西逛,去了很多有趣的地方︰風味獨特的小吃街,市商業區最大的影院,城郊的森林公園……鯨魚真的很會玩,我也是後來才知道,雖然這家伙看起來很高大生猛,卻比我還小三個月,因為高中成績不好,于是干脆地退學了。他家境不錯,如今一個人跑到雪城自主創業,其實也是邊工作邊玩。
鯨魚曾解釋說,自己是4月1日愚人節出生的,所以會玩是必須的。我當時接腔,說不定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上帝開的玩笑。
上帝是否開過玩笑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自己開了長大之後的第一個玩笑。
我雖然身為殺手,卻並非如電影里描寫的傳統殺手一般冷酷,對我來說冷酷僅僅是執行任務期間的工作態度,日常生活中我更想做個普通人。縱觀十年人生,我作為殺手的時間太長,作為普通人的時間太短,以致于慢慢失去了後者的節奏。好在如今與這個我自逍遙的家伙呆得久了,又似乎逐漸找回了失去的東西。
如此,響飛逝。
如此,秋天來臨。
我仍然留在雪城,淡忘了殺手的身份。
我從來沒向鯨魚談過自己的來歷,而手邊的酬金足夠我享用好些時光了。鯨魚亦從來沒提過關于我職業的任何疑問,或許性格決定了他的好奇心永遠只存在于既定的生活情趣里,這也是我欣賞鯨魚的地方︰從不多管閑事,活在屬于自己的快樂里。
于是乎我只是作為一個看起來沒有工作又不缺錢花的紈褲子弟,每逢周末都會拜訪他,一同游鋼筋山玩自來水。
可惜的是,快樂的時光總在不知不覺間開始,驟然迎來結束。
至少在我的人生里,這種事已經發生過很多次了。重點是每當它發生的時候我都渾然不覺,天生的洞察力,高度的警覺性,似乎在挽留一點點消逝的幸福時變得特別遲鈍。
上上周末,鯨魚打電話來說自己不太舒服,今天要去醫院看看,還說不用陪。于是我本已定好的周末日程隨之泡湯。直到這時我才突然發現,自己只有在鯨魚陪伴的時候才能被稱為普通人,當他不在身邊的時候,我基本上還是保留著殺手的作息規律,如同一台待機的機械,時刻準備啟動、運轉,再度奪取他人的性命。
一個人我哪也去不了,于是當天百無聊賴地轉了轉周邊。住址附近的公共墓園正是這時候發現的,我圍著墓園轉了一圈,邊走邊想,估計也得益于這個鄰居,公寓的房租才收得那麼低。
雖然我現在完全可以搬到條件更好的地方去住,不過一來這里住慣了,二來相對隱蔽,符合我的居住理學,想想也就沒搬。
上周三,鯨魚又打電話來,要我去找他,聲音听起來有點古怪。剛到花店我就看到他費勁地向下拽動鐵門,看到我之後勉強笑了,臉色很憔悴。
「怎麼搞的,」我上前幫他,「不舒服?」
「啊,有一點。所以今天不想工作了。咱們去市區轉轉,讓我分散一下注意力。」他緩慢地說,布滿血絲的眼楮疲憊掃視著緩緩收縮的店鋪內景,直到我同他一起將鐵門完全閉合。
「該去醫院,你看起來很虛弱。」
「上周已經去過了,連著三家大型醫院都沒有查出異狀。醫生只是叮囑我充分休息,這不都好幾天了嗎。」他站直身子拍了拍手,「不說了,走吧。」
盡管雪城醫療水平處于國際一線水準,我不得不說鯨魚絕對不可能毫無異狀。乘坐巴士途中,他坐在我旁邊的位置,臉色越來越陰沉,最後甚至令我本能地警覺起來。
我聞到了殺氣。
這是成為殺手之前就已經掌握的本領,隨著歷練的逐年積累,這種感覺也越來越精準,所以絕對不會錯的,鯨魚身上一定發生了什麼問題。
一路又驚又疑到達市商業區,剛下巴士他就搖搖晃晃倒向了路邊。我急忙上前去扶,卻被一巴掌推開。出乎意料的是,他的力道大得驚人,我被推得一個趔趄,背部撞在了巴士站牌上。
「你搞什麼?」我怒道。
鯨魚粗重地喘著氣,一手扶住商店的玻璃櫥窗,好半天才擠出話來。
「我已經……堅持不住了,藍雨。」
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搖搖晃晃地走向了一個等公交車的老年人——在我還沒意識到他究竟要干什麼的時候,老人的身軀摔在了柏油馬路上,脖子被扭成了古怪的角度。
「怎——」
我屏住呼吸,四周已經充斥了行人的尖叫聲,而鯨魚又抓住了一個人,雙手如同鐵鉗一般死死扣住了那家伙的脖子,很快,那個人的尸體也被扔到街上。
「喂,住手,你在干什麼!」我吼道。
鯨魚回過頭來的瞬間,我看到一雙赤色的雙瞳,充斥著血淋淋的殺意。
「嗚……」他的嘴里冒著熱氣,很快他又向前沖去,抓住了一個哭叫著想要逃開的小男孩。
「喂——住手——」我急忙跑過去,然而來不及了,當我靠近時那個男孩已經軟綿綿地摔在了地上。
不。我矮子向那個小男孩伸出手,他的呼吸已經停止,呆滯的瞳孔、哀憐仰望的神情深深刻在了腦海里。
※殺戮,為了更多的人活著。
掏出隨身攜帶的槍,朝不斷向路人襲擊的鯨魚跑了過去——眨眼的時間他又干掉了三人,其中一個壯漢掙扎得很厲害,死相也相應地最為淒慘——被直接扔進了街邊的櫥窗里,將一窗玻璃砸得粉碎。
「喂,看這邊!」我沖鯨魚喊道,他停下追趕路人的腳步回過頭來,我的手肘狠狠擊在他的顴骨上,這一下使了六成力,一般人估計臉骨都裂了,他卻只是偏了下腦袋,盡管鼻腔里冒出了血,卻一副渾然不痛的樣子。
我不等他反擊,又是一腳遞出,雖然像是踢在了堅硬碟塊上,他還是順勢倒了下去。我飛快上前,雙膝壓住他的肚子,槍口頂住他突突直跳但陽。
「你是怎麼回事?」我怒吼道,「為什麼?」
「嘿……我不知道啊,藍雨……」他眼中終于浮現一絲理智,「我真的不知道……我已經忍耐了很長時間……快……」
街道遠方的盡頭響起警笛,警察就要來了。
我心知自己不能久留,可按住扳機的食指卻起來。真的,要殺了這家伙嗎……
「快……藍雨,趁我還沒……」他的眼中帶著懇求的神色,似乎在催促我開槍。
我遲遲沒有下手,手更加劇烈地起來。
有鯨魚陪伴的這個響,比之五年的殺手生涯加起來還要燦爛而鮮活。
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是將我一點一步拉回正常軌道的人,然而現在,我卻必須殺死他……因為如果放開的話,還有更多的人會死……
※殺戮,為了更多的人活著。
扣動扳機。
遠方紫紅色的警燈閃爍成一條長河。
輕輕合上鯨魚的雙目,我潛入路旁的深巷之中,同黑暗融為一體。續很快平穩下來,殺戮引起的內疚與悲痛被不可視物的黑色迅速凝結……
或許,注定與黑暗為伍;或許,無法獲得常人的幸福;或許,之前的時光僅僅是一場好夢,當它結束的時候,我就會變回原型,變回真實的自己,變回人人恐懼的——
※Killing-Machine,LanrainSilence
※殺人機械,藍雨作者黑白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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