響就這麼過去了,秋季的色彩還沒有在樹葉上完全呈現出來,濃綠的葉子有些許被染成了橙黃,在每一條脈絡中都可以聞到白霜的氣息,灌木叢中的小鳥振動著翅膀四下徘徊,菊花也只開了小小的楚楚可憐的花蕾。
長恭本來已經重新過了按時上下朝的正常生活,可小鐵的忽然生病,卻又打亂了她的生活。為了就近照顧小鐵,她干脆暫時將小鐵接到了府中。
這個消息很快就傳到高湛的耳中。
和士開前來晉見皇上的時候,敏銳地察覺到皇上今天的心情不好。他不動聲色的上前行了禮,心里卻立刻明白了皇上煩惱的原因。蘭陵王將未婚妻子接到了府中的消息,他比皇上收到的更早。
「皇上,今日要不要臣陪你來下盤棋解悶?」他小心翼翼地問道。
高湛搖了搖頭,望向了庭前的楓樹,那里的紅葉是最先知曉秋的氣息的,原本青玉一樣的顏色已經變得模糊了,朦朧中似乎有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淒絕正在蔓延出來。
和士開抬頭望了他一眼,忽然感覺好像有盈盈的水霧貫穿過他的身體,里面是朦朦朧朧的那個人的影子,淡淡的卻深遠得沒有邊際的落寞和惆悵。
他又低下了頭去,心里泛起了微瀾,皇上啊,你的痛苦、你的迷惑、你的悲傷,我全部都知道,全部都了解。你的妒忌,你的不甘,你的猶豫,我全部都感同身受。
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雖然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皇後,可漸漸地,漸漸地,卻會油然而生發自肺腑的同情。
這世上,又有幾個人能忍心看著這樣美麗的人掙扎于地獄之間……不過,同情歸同情,該說的話,他還是要照說。上次的計劃失敗之後,皇上似乎又開始克制自己了。不知皇上到底會怎麼做?今天倒是個試探的好機會。
「皇上,听說最近蘭陵王將鄭司空之女接到了府中,這似乎有些與禮不合啊。」他試著挑起了話題。
皇上的臉色一斂,但仍然保持著冷靜,「確有此事,長恭做事實在沒有分寸。」
「臣听說蘭陵王和這名女子素來親密,感情甚好,之前剛回鄴城時也經常三天兩頭去探望她,如今她一生病,蘭陵王更是為她亂了分寸,可見王爺有多寵愛她,看來王爺的婚期也近了。」
和士開說完抬起頭來,看見皇上劇烈一顫,眼底洶涌出錯綜復雜的神色。不過很快,皇上的眼神又在瞬間變得冰冷,猶如冰刃一般落在了他的身上。
「和士開,這個先不說,你倒和朕說說這迷香是怎麼回事?」
和士開一听就知道不妙,想也沒想地就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連聲道,「皇上饒命,皇上饒命!」他清楚自己絕對不能否認,皇上既然問出了口,那就是一定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你倒也承認得痛快,那秋蘭和小琴可是被打斷了手腳才說出來的。」高湛的唇邊勾起了一個殘忍的弧度,手指輕緩的敲打著石桌面,一下一下,空蕩蕩的聲音,仿佛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告訴朕,為什麼。」
和士開咬了咬牙,硬是擠出了幾滴眼淚,「皇上,臣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就算您立刻將臣凌遲,臣也不後悔那日那麼做!」
「你說什麼?」
「皇上,臣不是傻瓜,臣看得出來您的心里有一個人,可是那個人卻是您不得求之的人,臣實在不忍心看著皇上這樣痛苦,這樣折磨自己,所以才想了這麼一個下下之策,只要能了皇上的心願,臣萬死不辭!」
高湛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你——知道?」
「是,臣早就看出來了。」和士開目光灼灼地盯著他,「臣的性命,反正都是皇上的。」
高湛漸漸斂起了震驚的表情,慢慢趨于了平靜,「那麼,你不覺得這是不容于世嗎?」
「皇上,這的確是不容于世的,但是,」和士開微微笑了起來,「即使無法在陽光下存在,也要在黑暗中綻放。」
即使無法在陽光下存在,也要在黑暗中綻放。
高湛隨手接住了一片飄落的葉子,緊緊捏在了手里,直到將它揉成了碎片。他可以容忍長恭有女人,但是,絕不能容忍長恭有愛的——女人。誰也不能將長恭的愛從他身邊分走一絲一毫……絕不能。——
一個月後,高湛在宮里舉行了晚宴,說是要為蘭陵王補慶功宴。因為之前蘭陵王抱病多日,所以無論如何要補辦一下,以示皇上恩寵。長恭十分不喜歡出席這種晚宴,但這是九叔叔為了她舉辦的,無奈之下也只能前去赴宴。為了不那麼無聊,她還把孝琬也拖下了水。
到了宮里的時候,該來的文武百官已經差不多都來了,長恭目光一轉,立刻找到了恆伽的位置,連忙拉著孝琬撲到了恆迦的身邊。
「恆伽,你也來了?」她露出了一個促狹的笑容,「奇怪了,今天怎麼沒有趁這種場合發揮一下你交際的才能?」
只見恆伽毫無遮攔地凝視著她,「今天,我只想坐在長恭的身旁。」那種曖昧難解的口氣好象在她身上纏滿了堅韌的絲線,掙不開扯不斷,絲絲縷縷千頭萬緒。
長恭本來是想調侃他,沒想到被他這麼一說,反而有些支吾起來,「你,你……」
「因為我只要巴結你這個皇上面前的大紅人就好了,還用得著花力氣理那些人嗎?」他的唇邊揚起了一抹調笑。
「狐狸……你又耍我!」她隨手就給了他一下。
恆伽見她心情已經恢復,不由自己的心里也愉快起來。
晚宴將近過了一半的時候,忽然一陣琴聲憑空響起,如同綿雨初降,似由遠處依依襲來,悠遠綿長,使人沉迷。在這優美的樂聲中,一位身著朱紅長袖舞衣的美人步若乳燕穿林,翩然而至。身姿縴細,優雅有致;一雙美目顧盼流轉,神采飛揚。伴隨著輕巧絕倫的舞步,兩臂水袖空中回旋而飛,宛若高天流雲,美輪美奐。
「還真是個少見的美人呢。」恆伽彎了彎唇。
「再美也沒有我四弟美。」孝琬不以為然地接了一句,在他的眼里,這世上萬物沒有一樣能比長恭更美。
「那倒是,」恆伽眯了眯眼,「如果長恭身為女子,多半是個紅顏禍水……哎喲,長恭,你掐我作什麼?我只是說如果啊。」
「要是長恭是個女子,我就把她許配給你!」孝琬看了看他倆,忽然冒出了這麼一句話。
「三哥,你胡說什麼呢。」長恭面色大窘地瞪了孝琬一眼,眼角的余光卻掃到了恆伽正看著她,那黑色水晶般的眼眸,明亮的仿佛可以倒映出整個春天的溫暖。
孝琬咧了咧嘴,「大男人有什麼好害臊,三哥說得也是實話啊,雖然恆伽沒你那麼美,不過也勉強還算過得去了,不然有什麼人能配得上身為女子的你啊!」
「行了,三哥,你就少說兩句吧!」長恭挾起了一塊肉塞到了他的嘴里,以防止他再繼續胡說八道。
這一幕盡收入了高湛的眼里,他的臉上雖然沒什麼表情,但緊抿的薄唇已經泄露了他內在的復雜心情。雖然為看到長恭的笑容而感到喜悅,可她和孝琬的親密又令他感到了一絲妒意。身為皇上的他,又怎麼能像孝琬那樣自由自在?
他想起了今天的目的,便壓抑住了內心的不快,示意那舞者和樂隊全都停了下來。大殿里忽然安靜下來了,所有人都不再言語,不約而同地望向了他。
他的目光落在了長恭的身上,沉聲道,「長恭,此次你在洛陽立了大功,金銀珠寶朕也賞賜過了,這樣吧,朕今天就將這個美女也賞賜給你。」——
長恭愣在了那里,還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她難以置信地月兌口道,「皇上,你說什麼?」
「蘭陵王,皇上說了要將這個美女賞賜給你,還不趕快謝恩。」坐在皇上下首的和士開在一旁開口道。
這下子長恭徹底懵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皇上,臣……」
「莫非長恭覺得還不夠?沒有關系。」高湛的眼波一轉,流露出高深莫測的神色,輕輕拍了拍手。
這時,只听一陣環佩叮當的響聲,從殿後居然連著走出了十多位容貌嬌艷的美人,澄霧彩靄之中,那些美人漪光漣灩,羅襪香塵,一路分花拂柳,迤邐而來。瑤裝映層綺,金服炫雕欒。凌波緩步,環佩叮當,就這樣如楊柳一般柔媚地地來到了長恭的眼前。
「這二十位美人都是朕親自挑選出來的,長恭,朕就將這些美人全都賞賜給你。」高湛淡淡笑了笑。
他的話音剛落,底下就傳來了一陣輕嘆聲,無數道嫉妒羨慕的目光同時射向在了還處于被打擊狀態的當事者。
長恭的腦中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反應,九叔叔這是怎麼了?為什麼一下子塞這麼多美女給她?難道是因為上次那件事,所以——補償她?如果是個男人,可能還能歡歡喜喜地接受這艷福,可她實在是沒有這個能力消受啊。怎麼辦?怎麼辦?
「皇上……」她整理一下混亂的思緒,低聲道,「臣多謝皇上的一番美意,只是臣很快就要迎娶王妃,這些美人恐怕無福消受。」沒辦法了,只能暫時用小鐵當下擋箭牌了。
「男子有三妻四妾也很平常,更何況你還是我大齊的王爺,」高湛的眼里閃過了一絲寒光。
「回皇上,臣只要王妃一人就夠了。」她連忙拒絕道,「臣對其他女子,沒有半點興趣。請皇上收回呈命。」
高湛的薄唇抿得更緊,心坎突然又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酸楚漾開,心口猛的像是被人用一根細細的紅線狠狠的使勁勒緊。,窒息,毫無防備的,無力抵抗。長恭,居然為了一個女人抗命……難道,長恭真的愛上了——他不得不強迫自己,用最快的速度,從這沼澤一樣的心痛中緩過神來。
「蘭陵王,這可是違抗聖命。」和士開不咸不淡地又說了一句。
「和士開,你別在這里瞎參和,」孝琬早已忍耐不住,望了一眼高湛,沒好氣地說道,「皇上,蘭陵王並不想要這些女人,何必硬塞給他。」
「三哥……」長恭給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別說話。
「原來長恭看不上這些美人,那麼,這些人留著也沒用了。」高湛冷冷一笑,茶眸里掠起了一絲狠厲的殺意,「來人,將這些美人全都拉出去斬了。」
眾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氣,那二十個美人更是被嚇得哭了起來。
長恭也是大吃一驚,慌忙阻止道,「皇上,不要!」
「皇上,臣倒有一個辦法。」恆伽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來,微微一笑,「不如就讓蘭陵王在這些美人選出一個最為中意的,這樣,也不算是拂了皇上的美意。」
長恭心里微微一動,事到如今,這可能是最好的辦法了,如果連累這二十個美女因她而死,也並不是她想看到的。而要她勉強接受這二十個美人,又確實困難,她的身份隨時都有可能被拆穿。如果只是一個,也許會好辦許多。她看了看恆伽,和他迅速地交換了一個眼神,順著他的話說道,「尚書令大人的辦法甚好,臣就收下一位好了。」
高湛听她肯收下,面色已經緩和了許多,「既然這樣,你就挑選一個吧。」
長恭走上前去,掃了一圈那二十來個美人,目光落在了最初那個紅衣美人身上,之所以留意到這個女子,倒不是因為女子的容貌是這些人里最為出挑的,而是因為這個女子,是唯一沒有哭的一個。
「你叫什麼名字?家里可還有什麼人?」長恭在她的面前站定,溫和地問道。
那女子微微一愣,低聲道,「奴婢名喚馮小玉。父母早亡,家中——只有一名年幼的妹妹。」
「嗯,以後你就跟著本王吧。」長恭伸過了手去,想要扶她起身,她顯然吃了一驚,猶豫了一下還是將手交給了長恭,心里泛起了一層淡淡的漣漪。
傳說中的蘭陵王爺,原來——是一位很溫柔的男子。——
晚宴之後,和士開立刻將今日所發生的事告訴了胡皇後。
「想不到皇上竟然會賞賜美人給長恭?」胡皇後很是吃驚,「這怎麼回事?」
和士開笑了笑,「皇上必定是為了高長恭迎娶王妃一事所生氣,所以才賞賜了美人給他,皇上的性格是絕不會容忍高長恭的心里有其他人吧,尤其是一個女人。」
「上次的事情也沒有成功,接下來我們該怎麼做呢?」皇後皺了皺眉,「高長恭這次又立了大功,只怕對我們的威脅是越來越大……不如,我們再設計一次……」
「皇後,這條路已經行不通了。」和士開搖了搖頭,「皇上對高長恭的感情,已經超過了我們的想像,他太怕失去高長恭了,所以自從上回之後,他已經將自己的想望又一次壓下去了。這一次,恐怕藏得更深了。除非有什麼的刺激,一般來說恐怕是很難奏效。」
皇後的目光一暗,攥緊了自己的衣角,喃喃道,「想不到皇上對長恭……」
「娘娘,您也不要太過傷心……」和士開的眼中帶了幾分憐惜,幾分隱忍。
「傷心?」她苦笑起來,「當我知道自己要嫁給九王爺的時候,我也在心底偷偷的感激著神佛的恩賜,當知道自己的夫君心有所屬,而那所屬之人竟然是他的親佷子,我也曾咒罵痛恨過神佛,但是現在,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能看到太子早日登基,將這個國家牢牢掌握在手里。至于其他的,我早就已經沒有念想了。」
「娘娘,從小我就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如果要達成目的,求任何人,任何神佛都是沒有用的,能夠依靠的人,只有自己。」和士開挽起了一個復雜的笑容。
皇後似乎想到了什麼,「士開,說起來,我對你的過去倒是一無所知。」
「那並不重要,」和士開笑著轉移了話題,「這條路行不通,自然可以走另一條。雖然難度會更大,卻也不是達不成的。」
「什麼?」
「讓高長恭和皇上反目成仇。」
「可是這很難,之前你也看到了,長恭還是原諒了皇上,我實在想不到有什麼更好的方法……」
「娘娘,您難道忘了,高長恭還有一位最為親密的兄長?」和士開笑得十分詭異。
「士開,你剛才說的話也不完全對,」,皇後揚起了嫵媚的鳳眼,微微笑了起來,「至少現在,我還有你可以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