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小人撐著油紙傘與小婢並肩而行,雖然天已是完全暗了下來,這小婢也未掌燈,卻在偌大的宅院里,東行西繞,奔行若素。
「小妹妹!你雖然穿著婢女的衣裳,但我知道你不是婢女。」蕭小人忽然道。小婢身子一顫,腳下一頓,立時亂了步伐,趔趄之下,「哎呦」一聲,身子一斜,向左側倒去。「小心!」蕭小人輕笑一聲,伸手將她攔腰扶住。
「我在家時,家里的婢女都喚我‘少爺’,再不濟,外人見面,也需喚我一聲‘蕭公子’,你卻一口一個‘蕭小人’,可見你並非是個婢女。而且,你的膽子很大,這漆黑麻古的,你都不掌燈的。」蕭小人笑嘻嘻地道。「我說我是婢女了嗎?難道穿了婢女的服飾就應該是婢女嗎?」小婢怒氣沖沖地道。蕭小人聞言頓時啞然,心下不由莞爾。
「都是你不好,好端端地走路,瞎說些什麼?」小婢依在蕭小人懷里,黑漆漆的眸中蓄滿淚水,臉上現出抽痛的神色,卻是崴了左腳。「做賊心虛!」蕭小人不由笑罵道。「哼!天下人都是賊子,唯獨我不是。」小婢雖然痛的厲害,嘴上卻不服輸。
「我來給你看看吧!」蕭小人將傘塞進小婢的左手,蹲子,抓起了小婢的左腳。適才,蕭小人見她一歪,已知他崴了左腳,感受到她在懷中痛的一抽一抽的,終是心下不忍。
「你怎麼知道我崴的是左腳?沒想到,你小小年紀,卻本事不小。」小婢在蕭小人的揉捏下,痛感大減,竟似好了一般。「你能走嗎?」蕭小人起身問道。
小婢試著向前走了兩步,雖能行走,卻還是有些疼痛,一瘸一拐的,左右手中都舉著雨傘,來回搖擺不定,模樣甚是滑稽古怪。「嘻嘻!怕是傷了筋脈,還是別走了,省的好不利索。」蕭小人笑道。
「你還笑!」小婢回轉身子怒道。「哎呀!你干什麼?」小婢只覺的騰雲駕霧一般,已是被蕭小人背在了背上。「你這人,向來就是這般霸道嗎?」小婢感到蕭小人的雙手托著自己的臀部,頓時紅暈上頰。
「怎麼不說話了?你總得告訴我,我們該怎麼走吧!」蕭小人舉步向前走去,雖背上負著個人,卻是直如無物。「先前行三十七步,左拐進回廊,經過亭子後,再向右拐……」小婢的聲音弱弱的,竟是和先前判若兩人,說不出的婉轉動听。
蕭小人在一處精致的瓦房前駐足,伸手正欲敲門,門卻無聲地打開了。開門的是一個大約十歲左右的少年,五官方正,星眸含煞。他泰然地看了一眼蕭小人,顯是已然知曉了蕭小人的身份。
「小妹!你怎麼了?」當少年的眼光越過蕭小人,就看到了小婢。蕭小人將小婢放下地來,接過她手中的雨傘,稍稍退後,讓小婢先行進屋。
「四哥!我沒事!五哥、六弟、七弟他們來了嗎?」小婢臉上暈紅未褪,輕聲問道。「我們老早就到了!」隨著話音,幾個小人頭在昏黃的燈光下,出現在門首。
蕭小人大是驚奇,頓時瞪大了雙眸,他實未想到,這里會有這麼多孩子。小婢回首狠狠瞪了蕭小人一眼,道︰「你還不進來!」雖說做出惡狠狠的模樣,絕麗的小臉,卻是說不出的嫵媚嬌憨。
「蕭公子!柴宗訓這廂有禮了!熙讓、熙謹、熙誨,你們都過來見過蕭公子。」柴宗訓對觀望的幾個小男孩喚道。「呼啦啦」,三個小男孩嘰嘰喳喳地上前給蕭小人見禮,蕭小人收了雨傘,忙的不亦樂乎。
「這是宗訓的小妹柴文意。」最後,柴宗訓指著小婢鄭重地向蕭小人說道。「柴家?你們是這所宅子的主人嗎?」蕭小人一時間如墜五里雲霧。柴宗訓的眼神霎時黯然,傷心欲絕。父皇過世不過四年,這天下竟已無人識得「大周」的皇族柴氏了。
「蕭小人!你記清楚了,我家皇兄原是大周天子,這天下本就是我四哥的,何止區區一所宅子。」柴文意高傲地揚起臻首,不綴地道。
「啊!」蕭小人唬了一跳,那不是先朝周世宗柴榮的子嗣嗎?怎地都到了「荊、湖」?
「蕭公子!明人不做暗事!據說蕭公子你是‘遼國’的儲君,宗訓今日欲與你結盟,若是他日你榮登皇位,請你助我奪回父皇的江山,中原之地,欲與欲求!」柴宗訓眼底燃燒著一叢熾熱的火焰。
「不可以!」幾乎就在柴宗訓說出此話的當口,門外兩個聲音,異口同聲地高聲喝止。
屋門被人大力推開,慕容延釗與一位白面英武的瘦長漢子踏步進門。柴熙謹見到瘦長漢子滿面冰霜地望著自己,心里一慌,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瘦長漢子輕嘆一聲,薄唇微啟道︰「惟吉!到爹爹這來。」柴熙謹立時撲到瘦長漢子的懷里,扁著一張小嘴,仍是抽抽噎噎,甚是委屈。此人正是柴熙謹的養父,大宋潭州防御使潘美。
當年,宋太祖擁兵入宮,恰逢宮嬪領著周世宗的幾個幼子出來。當時,宋太祖身邊只有四人,範質、盧琰、趙普和潘美,宋太祖環顧四人,問如何處置?範質、趙普異口同聲︰「去之!」盧琰默然無語,潘美擊柱沉吟。
宋太祖向潘美道︰「仲詢之意何如?」仲詢是潘美的表字。潘美嘆道︰「昔日共事周主,嘗有知遇之恩。今為勢所迫,乃不得已而為之。若殺其子,何忍?」宋太祖「哈哈」大笑︰「仲詢甚得吾心!」
宋太祖登基,改封七歲的周恭帝柴宗訓為「鄭王」,其母符太後為「周太後」,將四歲的柴文意收為養女,冊封「金花郡主」。潘美收養了三歲的「紀王」柴熙謹,改其名為潘惟吉。盧琰見此,欣然地收養了二歲的「蘄王」柴熙誨,改其名為盧璇。五歲的「曹王」柴熙讓被盧琰領走後,寄養于洛陽「彰善里」,盧氏乃世居洛陽的豪門宗族。
「鄭王爺!你的弟妹尚小,經不起這些風浪,先主就你們這幾個骨血,千萬不能有事。即使周太後在此,也不會允許你這麼做的。」慕容延釗聲情並茂,婉言規勸。
「你不用勸本王,況且本王是父皇封賜的‘梁王’,不是什麼‘鄭王’,母後是‘符太後’,也不是什麼‘周太後’,竊國的是趙匡胤,不是我柴宗訓。」柴宗訓激動的不能自已,一張臉憋得通紅。
周世宗柴榮育有七子一女,妻妾張氏、劉氏及長子、二子青哥與柴榮最喜愛的三子宜哥,皆死于漢隱帝劉承佑之手,可謂家破人亡。周太祖即位後,將義女符氏改嫁與他,生子柴宗訓、柴熙讓。
符氏乃四朝元老符彥卿之三女,初嫁與河中節度使李守貞之子李崇訓。漢乾祐二年(公元949年)李守貞據河中反漢,郭威平之。其時,李守貞將敗,李氏父子誅殺滿門,唯符氏藏匿于帷幔後幸免于難。郭威大軍入城,劫掠地方。符氏謂軍卒曰︰我乃「魏王」符彥卿之女,郭將軍與我父相交甚厚,速報!郭威親至,將她送回「魏王」府。
郭威「代漢立周」,甚喜符氏的沉穩果敢,遂收其為義女,並將之許配養子柴榮。這其中不乏有收攏符彥卿之意,符彥卿兄弟九人,皆是鎮守一方的宿將。
符彥卿的父親「秦王」李存審是「晉王」李克用的養子,唐莊宗李存勖的義兄,「河東十三太保」排名第三。「太行山十三太保」就是為了效渀他們,而結寨聚義,卻盡干些偷雞模狗之事。「河東十三太保」泉下有知,寧不愧死!
晉開運二年(公元945年),因晉出帝石重貴向契丹稱孫不稱臣,契丹主耶律德光于上年兵敗于澶州之故,再次遣降將趙延笀為先鋒,集結八萬契丹鐵騎南下。杜重威、李守貞、皇甫遇、慕容彥超、安審琦、張從恩、馬全節、張彥澤、藥元福、符彥卿等將領,誓死一戰,更得符彥卿授以良計,在陽城大敗契丹主,耶律德光騎駝而逃,得以生還。
晉亡時,符彥卿覲見遼太宗,耶律德光以陽城之敗詰責符彥卿,符彥卿道︰「臣事晉王,不敢愛死,今日之事,死生唯命。」遼太宗笑而釋之。述律後聞知符彥卿兵歸徐州,而謂左右曰︰「留此人于中原,何其失策也!」
符彥卿兵至徐州,江湖豪強紛紛解甲清道。圍攻徐州的雲龍山「銀刀閣」閣主李仁恕,坦然與之相見,折箭為誓,請符彥卿驅逐契丹,保家衛國,雲龍山武林豪杰從此退隱江湖,此皆因符家勢雄也!
至今,契丹軍遇人傷、馬病,必唾而咒曰︰「此中豈有符王邪?」以此可見符彥卿之威名。
周顯德二年(公元955年),符皇後病逝于汴梁滋德殿,臨終之際,將二子交予四妹,並求周世宗納其為妃。周顯德六年,周世宗遠征大遼,立小符氏為皇後,即是現下的周太後,乃柴文意、柴熙謹和柴熙誨生母,幼女可兒未及周歲而卒。周世宗征遼回朝,本已笀算無多,更得知一向寵愛的幼女夭亡,急痛攻心,終于撒手人寰。
現今大宋朝的開封府尹趙光義確是柴家眾小的姨父,因為趙光義的繼室就是符彥卿之六女。
潘美一雙鳳目,銳利如輕刀,寒光閃閃,望定蕭小人。
「蕭公子!他是宗訓的叔父潘美潘仲詢。」柴宗訓眼見潘美眼神不善,刻意提醒道。「潘將軍!你們都是自家人,小人可沒招惹他們,你這樣凶巴巴地望著我,我也會哭的。」蕭小人坦然地笑道。
潘美一怔,心道︰「多少豪杰大儒,見了我都是噤若寒蟬,語不成句。此子身處謀逆大罪之下,卻談笑風生,視若無物,居然還有心情與我打趣。蕭藍若!你生個兒子都比人強,潘美無語啊!」潘美一生殺伐,面慈心冷,昔年合趙氏眾將之力,不敵蕭藍若,內心始終耿耿于懷。
「好熱鬧啊!你們幾個小家伙怎麼弄出這麼大的動靜?」隨著話音,一身白衫的趙光義笑吟吟地出現在門首。柴宗訓頓時臉色煞白,嘴唇發抖。柴宗訓身旁的柴熙讓一把緊緊地攥住哥哥的手,眼神出奇的冷靜。趙光義的眼光掃過二人,唇間掠過一絲不經意的哂笑。
「見過姨父!」柴家眾小紛紛上前給趙光義見禮,柴宗訓眼里有種說不出的不甘,七歲的柴文意也是神情復雜,柴熙謹、柴熙誨不過五六歲,不明所以,唯八歲的柴熙讓神色自若,恍若無事。
慕容延釗和潘美互視一眼,齊齊躬身道︰「下官見過王爺!」趙光義上前扶起二人,道︰「二位將軍不必多禮!這不折殺光義嗎?」二人與趙光義素來交好,彼此一笑而過。
「蕭兄弟!我們又見面了!記得你說過要去汴梁看我,沒想到又在這里見面了,看來你我緣分不淺啊!」趙光義狹目微眯,笑容可掬地望著蕭小人。
「嘻嘻!趙王爺!可不是嘛!人生何處不相逢啊!」蕭小人老氣橫秋地說道。「噗嗤」一聲,柴文意禁不住失聲而笑。「金花郡主!本王就不該帶你出來。原本想使你們兄弟姐妹相聚一次,盡盡人意,卻不想你們卻弄出些許事來,你讓姨父回去怎麼向皇兄交代啊!」趙光義頗為無奈地道。
「所有的事都是文意所做,與我兄長沒有任何干系。回去之後,文意自會向父皇請罪!」柴文意小身板一挺,卻也豪氣可嘉。
趙光義不再與柴文意糾纏,臉色漸顯沉肅,對柴宗訓道。「宗訓!姨父不想節外生枝,明日一早,你就回房州吧!今日之事,就當沒有發生,你是我大宋朝為數不多的異姓親王,皇兄亦待你不薄,望你好自為之。」如今,周太後與柴宗訓居于房州「鄭王府」。
「熙讓!盧公在洛陽基業雖厚,‘彰善里’雖好,卻非你久居之地,你去滄州吧!你外公經營大名府經年,天雄軍更是聲威遠揚,當護得你周全。」趙光義三言兩語,就將兩人打發了。
柴宗訓、柴熙讓皆是一言不發,垂頭不語。慕容延釗和潘美卻知,這是趙光義有意保全柴熙讓。現下,盧琰官運不佳,深受排擠,所謂︰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如何能同時護得二小萬全?
「金花郡主和熙誨明日隨本王回汴京。好了!天時不早了,你們都回去歇息吧!」趙光義逐一地掃視柴氏眾小,目光冷肅,凜然生威。
「蕭小人!你明日也和我們去汴京嗎?」柴文意臨出門時,回頭向蕭小人問道。「這個恐怕由不得我吧!其實,我有一個方外的老友去了‘相國寺’,倒是真想去汴京看看呢!」蕭小人頗有一些猶疑。
「耶律兄台!既然來了,何不進屋一敘?」趙光義忽然對著門外說道。
「哈哈!哈哈!時隔三日,刮目相看。恭喜趙王爺內功大成!」青影一閃,耶律青雲已然高坐在了屋內的南向座中。慕容延釗和潘美皆是心內暗驚,此人好高明的身法。
柴文意沖蕭小人眨眨眼楮,道︰「蕭小人!我先回去了,明天見!」蕭小人微笑著點點頭。柴文意輕笑一聲,這才轉身離去,心中卻是納罕不已,明明自己擋在門首,雖然身子有些小巧,卻也擋住了進門的路道,這人是怎麼進屋的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來無蹤,去無影。耶律兄台的輕功,當世無雙。」趙光義精眸閃閃,滿眼皆是激賞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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