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最後一次見到張教主,是在金陵的天牢里。見他還真是不易,小妹舀著宋伯伯親書的相府手令,方才進到戒備森嚴的死囚室。他……他可真慘!」閔鳳娘說到這,淚如雨下。
張遇賢被押解至金陵後,獄卒忌憚他武功蓋世,竟然鎖穿了他的琵琶骨,刺瞎了他的雙眼,還對他施以了臏刑。當閔鳳娘進到中人欲嘔的囚牢,借著微弱的光線,卻看到張遇賢嘴角邊的一絲笑意。
「鳳娘!是你吧!我知道你會來的,若說這世上還有一個人能在這里見到我,非你莫屬!」張遇賢貪婪地吸了一下鼻子,道︰「你身上的氣味一點都沒變,還是那麼好聞。」
「冬梅在我那,一切安好!」閔鳳娘極力地壓抑著哽咽的聲音,淚水已掛滿雙頰。「我知道的,你是我教的‘神尼’嘛!鳳娘!你知道他們為什麼不立即殺了我嗎?因為李法王告訴他們,我身上有三件寶物呢!」張遇賢的臉上浮起一絲捉弄人得逞後,孩子氣般的得意。
「那‘藏寶圖’和‘江山圖’,你要交予何人?我一定幫你送到。」閔鳳娘看著他臉上的神情,心中撕心裂肺般的疼痛起來。曾幾何時,就是這充滿陽光的孩子氣,深深地打動了閔鳳娘。「噓!噤聲!」張遇賢習慣性地左右看看,又側耳細听周邊的動靜,空洞的眼眸和肅然的神情,充滿了詭異。
「金錢于我如糞土,即使這些,亦不足以報答你的救命之恩。不過,這‘江山圖’可是景全禪師嘔心瀝血所繪,那是世上任何的金銀珠寶都無法比擬的珍貴。如果冬梅誕下的是男孩,就給他吧!算是我這個父親,給從未謀面的孩兒一個念想,一切隨緣而已。」張遇賢在確定無人後,小心翼翼地低聲道。
「你知道當年錫環禪師是怎麼死的嗎?」閔鳳娘淚流滿面,淒然地道。「我知道,當我醒來,第一眼看到你,知道你是景全禪師的師妹時,我就全明白了。‘五行針灸’可以救人,當然也可以殺人。宋齊丘不愧是謀國之人,借刀殺人,移禍江東,算無遺策。你父親不過是個傀儡。」張遇賢輕聲笑道。
「若是我真正練成了‘摩尼神功’,天下間又有何人能傷我。其實,我‘明教’五大神功,練成任何一種,都能笑傲江湖。不怕你見笑,至今為止,中土明教還沒有哪位教主能將其中一種練至大成。而我卻很貪心,除了特定的兩種神功無法習練外,其余三種,我都想練成。如今,終究是不成了。」張遇賢遺憾的神情,令人扼腕嘆息。
「李法王不知現下如何了?」張遇賢忽然問道。「不知為何,朝廷封他做了都虞候,他卻並未走馬上任。而今,李台銷聲匿跡,不知所蹤。」閔鳳娘疑惑地道。「呵呵!他本是要以‘明教’三寶做為晉身之階的,卻沒想到,因我身上空無一物,反倒使他被人懷疑私吞了寶物。」張遇賢快意地笑道。
當日突圍而出後,四人皆是力竭欲死,又饑又渴。李台遂從懷中取出食物,分與三人。又由腰間舀出酒囊,遞給張遇賢。黃伯雄笑道︰「你這廝平日里好酒好食,卻有今日之妙處。這有酒有肉,正可解吾等燃眉之急。」三人大快朵頤,李台卻離開三人,背向而坐。
「為什麼?」張遇賢正想起身喚李台一起進食,卻忽然發現渾身上下,竟無一絲氣力。「張教主!如若我說,我厭倦了這種朝不保夕的日子,你相信嗎?」李台緩緩站起身,慢慢地轉過頭來。黃伯雄與景全和尚瞬間明白了是怎麼回事,皆是破口大罵。李台走到三人近前,俯身模向張遇賢的懷中。驀然,張遇賢一聲暴喝,雙掌印在李台胸前。李台悶聲跌出丈余,摔在齊腰深的雜草之中。
「教主!你沒事?」黃伯雄與景全和尚齊聲問道。張遇賢顫悠悠地欲站起身來,卻頹然地跌坐在地上。他適才強提的一口真氣,消散殆盡。「張教主!這是‘元氣散’,散氣化瘀,乃是治愈內傷的不二良藥,江湖中人,幾乎人人俱備。不過,我不小心把米法王的‘無影針’放里面了。」李台艱難地從雜草中爬起,輕輕抹去唇角的血絲,「咳咳」兩聲,又咳出血來。
「花面狐狸」米伊人的「無影針」,遇血而化,是因芒刺中加了一種噬血的毒藥。若不見血,則吸附于血管外壁,如跗骨之蛆,阻塞經脈,這就是三人絲毫提不起真氣的原因。張遇賢破釜沉舟之舉,無疑將自己置于了死地,此時五髒六腑皆已受損。
「張教主!真是看不出來,你如此年輕,就將‘摩尼神功’練至趨于大成了。可惜啊!現下中了這種毒,愈用真氣,反噬愈烈,你現在是不是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李台說著話,呼吸異常的沉重,就如常人過度勞累了一般。「李台!這就是你的報應,中了教主的神功,你的內力所剩無幾,習功練武對你來說,永遠都將是一種奢望了。」黃伯雄幸災樂禍地哂笑道。
「張教主!若是你能將‘明教’三寶交出來,李某答應你,不會將你們交給朝廷。」李台並不理會黃伯雄的嘲笑,再次俯身,模遍了張遇賢的周身,只找到幾塊碎銀子。「你不用找了,東西我早已令人帶走了。」張遇賢俾睨地看了一眼李台,冷「哼「一聲道。「笑話!你未卜先知啊!嘿嘿!你恐怕連做夢都不會想到,會有今日之厄吧!」李台一坐到地上,喘息道。
「張教主!今日之局,並非死局。以你的武功而論,殺出重圍,亦非難事。三個女人,兩個武功低微,一個有孕在身,三人自保尚且不足,生死更是難料,你會將如此重要的東西交給他們?張教主!你說,我會相信嗎?」李台緩了幾口氣,陰沉地道。
「信不信由你!」張遇賢閉上雙眼,不再說話。「張教主!你就別消遣我了,還是老實告訴我,在突圍之前,你將東西都藏在哪了?」李台說著話,從懷中取出幾根牛筋索,將三人捆了個結結實實,氣喘如牛地直起腰,居然還拍了拍手。
「李台!你這個小人,原來你是蓄謀已久!」景全和尚怒目圓睜,只恨自己不能如張遇賢一般,聚起真氣,拼死一搏。「唉!也不太久,二十幾年吧!」李台仰頭看看天,神情落寞,蕭索地說道。
「李兄!邊某來遲了。」隨著話音,一身戎裝的邊鎬出現在視野里,身後是數以千計的唐軍。「邊監軍!不遲!不遲!此時正好。」李台卑躬屈膝地媚笑著上前和邊鎬見禮,相視而笑,滿臉虛偽奸詐。
「鳳娘!李法王之險惡,大非尋常,即使他如今內力盡失,其陰謀詭計,隱忍盤算,尤勝常人,你一定要小心他。鳳娘!自你離開循州,我的心也隨你而去了。」張遇賢的聲音低沉而溫柔,深情款款。
「那時,我雖看似風光,其實已沒了往日爭強好勝之心,只想就此隱居世外,澆田種地,過一個普通人的生活。可是,十幾萬教眾,卻讓我如何忍得下心來。鳳娘!能見你最後一面,我非常開心!如今心願已了,若是你想幫我,只求速死!」張遇賢臉露微笑,泰然自若地說道。
閔鳳娘聞言,終于不能自已,失聲痛哭,淚飛如雨。
慕容延釗和蕭小人听罷,皆是唏噓不已。「閔姑姑!那張教主的孩兒呢?」蕭小人不禁問道。「冬梅在閔園產下麟兒,我將‘江山圖’交給她,並告知她張遇賢的死訊。她不哭不鬧,只說︰姐姐!我又不識字,要這張書畫有什麼用?當得知是張遇賢留給孩兒的,方才鄭重收下。七日後,冬梅帶著孩兒竟不告而別。我當即四下打听她的下落,卻是石沉大海,二十多年了,音信杳無。」閔鳳娘淒然道。
「五年前,父親在臨終之際,方才將實情據實以告。原來,原來竟是這樣……」。閔鳳娘在說起這些九華舊聞的時候,神色間仍然掠過一絲掩飾不住的震驚。
閔瑞璞在得知冬梅是張遇賢的遺孀時,震驚的神情絲毫不亞于此時的閔鳳娘。他思之再三,終于尋借口支開了閔鳳娘。進到冬梅的房間時,閔瑞璞手中提著一個藍色的碎花包袱。
「冬梅小娘子!你看,朝廷正在四處緝捕‘明教’余黨,閔園護得了你一時,護不了你一世。閔園人多口雜,若是令朝廷得知你在此處,恐怕老夫也保不得你周全。你看,這里是紋銀百兩,給你做個盤纏,只要節儉點,你和孩兒此生也夠花銷了。」閔瑞璞將包袱放在冬梅身前,起身離去。
「謝謝閔伯父!」冬梅起身,雙膝跪倒,沖著閔瑞璞的背影,「咚咚」地磕了三個響頭。閔瑞璞腳下略一遲疑,卻未回身,徑直而去。冬梅無喜無悲,平靜地收拾細軟,將孩兒緊緊地包裹在胸前,挎了包袱,四下里巡視一圈,眼中閃過一絲留戀,轉身出門而去。
「她走了?」宋齊丘望了一眼推門進來的閔瑞璞,嘆了一口氣︰「唉!你總是心太軟,除惡務盡,‘明教’余孽,你又何必姑息?」閔瑞璞神情不豫,道︰「首惡已除,人家孤兒寡母,何苦趕盡殺絕。予人活路,也是為自己將來留條後路。」此時,宋齊丘歸隱九華,封「青陽公」,食青陽一縣租稅。
「婦人之仁!算了!走就走了吧!空淨!你如今第九重穩固了嗎?」宋齊丘熱切地問道。「自殺了錫環和尚,這‘金剛佛掌’不進反退,已落回第八重巔峰,恐怕今生今世都無法逾越了,這就是道心受損的結果。」閔瑞璞嘆息道。「怎麼會這樣?這佛門武學,真的和道心有關?」宋齊丘微皺眉頭。
「空淨!說起來錫環並非死于你手,他是死在‘弩針’之下。你記得我傳音給你,說你衣擺下有一根‘五行針’嗎?其實,你完全沒有必要撿起後,在錫環的死穴上扎一下。那不是你的‘五行針’,而是我的‘弩針’,我只是提醒你幫我收起來,莫要露了破綻而已。」宋齊丘微微搖頭,頗感無奈。
「什麼?原來……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他是死于我手,被鳳娘看破,這才同意鳳娘去給張遇賢療傷,以彌補我在她心靈上造成的傷害,你,你害苦我也!」閔瑞璞懊喪地椎心頓足。
當日,宋齊丘趁人不備,暗里將袖中的「弩針」對準錫環和尚的後心射入,「弩針」勁力之強,舉世無雙,余勢未消,竟透體而出,從錫環和尚的前胸穿出後,方才勁力全消,悄然跌落。宋齊丘擔心有人見到地上黯然無光、細如牛毛的「弩針」,是以傳音閔瑞璞將其收起。誰知,閔瑞璞以為宋齊丘是在暗示自己用「五行針」解決錫環和尚,竟未想到自己的「五行針」怎會恰好從懷中跌落此處。
宋齊丘身有武功,而且武功高強,已入一流之列。他的「弩針」改自早年閔瑞璞的父親親傳之「五行針」,丈內取人性命,易如反掌。只是,宋齊丘從不在人前顯露武功,世人幾乎無人知曉。當年,閔瑞璞見識了宋齊丘的「弩針」後,曾深怨父親將「五行針灸」傳授于他。
宋齊丘幼小而孤,流浪于青陽。富家小公子閔瑞璞為青陽盜匪所綁,關押在一處荒棄的木屋內,宋齊丘的蝸居正在左近。他為閔瑞璞的哭聲所吸引,避開守衛,從屋內一處稻草虛掩的洞口,將閔瑞璞偷出。原來,這處洞孔,正是宋齊丘前日掏開偷取食物所為。
閔瑞璞的父親此時亦尋到此處,得知愛子已然月兌困,遂大開殺戒,將這幫盜匪斬殺殆盡,不留一個活口。其時,宋齊丘與閔瑞璞就在宋齊丘的蝸居內,親眼目睹了這一切。那一年,宋齊丘四歲,閔瑞璞也是四歲。宋齊丘只記住了閔父的一句話︰除惡務盡,斬草除根。
當閔父見獨子無恙,甚是感激宋齊丘。閔氏五代單傳,閔父四十歲方才得到閔瑞璞,惜如掌珠。當即將宋齊丘帶回九華山,視同己出。因宋齊丘不知自己的生辰,與閔瑞璞亦兄亦弟,相伴成長。不知閔父出于什麼目的,一向不許宋齊丘出現在人前。直到宋齊丘十八歲那年,閔父將二人叫到身前,命閔瑞璞接掌閔院,命宋齊丘即刻下山,投身仕途。
宋齊丘臨下山時,閔父對二人道︰「超回!你與空淨不是兄弟,也不是朋友,因為你們是一個人。兄弟、朋友之間,難免有二心,唯有自己與自己永遠不會生二意。每一個人都有兩個面孔,超回是主殺戮的一面,空淨是主仁心的一面。你們合起來,才是一個完整的人。」
「你們自小相濡以沫,空淨心慈,超回心毒,相得益彰。我知道,每次空淨有事,都是超回暗中出手。如今,你們已然成人,今後的路,你們知道該怎麼走。」閔父望著二人的眼光,甚是期冀。
宋齊丘下山後,將閔父所賜之字「超回」,改為「子嵩」。未及兩年,就自薦于時為昇州刺史的徐知誥,風生水起,成為其不二的謀國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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