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小人 第九節魂斷金陵

作者 ︰ 蕭潘偉

閔園內院,閔瑞璞的臉色陰晴不定,甚至端著茶杯的手,還有些顫抖。宋齊丘與其隔桌而坐,臉上的神情卻是輕松而愜意。「明教」鎩羽而歸,其教主張遇賢很有可能傷重而亡,宋齊丘的心情很舒暢。

「子嵩!我的心里好亂。」閔瑞璞微微閉上雙目,錫環和尚死不瞑目的銅鈴大眼,怒目圓睜,在眼前揮之不去。張遇賢那略帶孩子氣的陽光笑臉,時隱時現。「子嵩」是宋齊丘的字,世上能如此稱呼他的人寥寥無幾,閔瑞璞就是其一。

「空淨!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九華是我的根基之地,我不會允許後院起火,更不會眼見著九華諸門,分崩離析,一盤散沙,閔氏永遠都是九華之主,世世代代。彭奴的日子不多了,李璟未必會如正倫一般待我,歸隱九華,只是遲早的事情。」宋齊丘說到這,有些意興索然。

閔瑞璞,字空淨。閔氏男丁出生後就擁有一個佛家名號的字,此乃閔氏族規,示不忘本。

「南唐」烈祖李字正倫,「彭奴」是他的小字,乃幼時為僧時的法名。在一次戰亂中,孤兒彭奴所在的寺廟被毀,少小的和尚孤零零地站在廢墟之上,舉目無親,欲哭無淚。

這時,恰逢義結十八好漢起于廬山的「吳王」楊行密領軍路過此地,見其骨骼清奇,眉清目秀,頓生好感,遂將其收為義子。後因親子的反對,將其賜予部將徐溫,徐溫憐之,亦收其為義子,賜名徐知誥。徐知誥在建「唐」稱帝兩年後,復本姓為李,取名,是為唐烈祖。

宋齊丘言唐烈祖日子不多了,是因為年前唐烈祖誤信方士李濤之言,服食延年金丹中毒。如今,背生瘡疽,大如碗口,已是病入膏肓,苟延殘喘。宋齊丘與唐烈祖三十年故人,以一首「除惡歌」相識相契,「養花如養賢,去草如去惡。松竹無時衰,蒲柳先秋落。」宋齊丘至今還記得唐烈祖說的那句話︰「……少相親,老相怨,可乎?」

「數十年的清修毀于一旦,你說這值得嗎?」閔瑞璞側頭看向宋齊丘,一臉的迷茫。「我不知道值不值得,我只知道除惡務盡!你我都垂垂老矣!可惜卻無子嗣,上天何其不公啊!」宋齊丘絲毫不為所動,眼底只有無盡的冷酷。閔瑞璞聞言,頓時黯然無語。

「空淨!你知道張遇賢是什麼人嗎?」宋齊丘忽然問道。「他不是‘明教’教主嗎?」閔瑞璞愕然道。「是!他是‘明教’教主。但是,他還有一個極其隱秘的身份,那就是波斯‘摩尼教’的‘惠明使者’。因為,他是中土波斯人的後裔。」宋齊丘冷冷一笑,接著道︰「波斯‘摩尼教’因回紇有功于唐,而興于唐。卻又因回鶻滅國,而衰于唐。波斯‘摩尼教’狼子野心,覬覦中土久矣!」

唐貞元四年(公元788年),回紇上書唐德宗,請改名為回鶻,唐德宗允之。唐會昌元年(公元841年),回鶻為黠嘎斯部所敗,國勢日衰。會昌三年,回鶻從大唐撤兵,請唐武宗安存「摩尼教」。會昌五年,黠嘎斯部滅回鶻,唐武宗大肆滅佛,敕天下殺「摩尼教」眾,僅長安就滅殺「摩尼教」女教徒七十二人。中土「摩尼教」改名「明教」,由明轉暗,專事與朝廷為敵。

「啊!他是波斯人?這還真是看不出來。」閔瑞璞訝異地呼道。「嘿嘿!只是後裔而已。況且,他們與漢人通婚,自然是看不出來。」宋齊丘搖搖頭,頗為老友的愚鈍而汗顏。

「不僅如此!如今的‘明教’,波斯後裔,不在少數,且盡是‘明教’中堅。若然令其得了勢,卻是為禍不小也!而今,這移禍江東之計,不但除卻了你我切身之患,更令豎子百口莫辯,雖以死相抗,怎奈覆水難收!若是,這張教主就此一命嗚呼,那可是奇功一件啊!」宋齊丘陰冷地「呵呵」笑道。

張遇賢被八王、四堂眾人星夜送回了「明教」白雲洞總壇,其間,張遇賢只醒過來一次,當看到所有人都毫發無傷地圍在自己的身周,他如釋重負地徹底昏迷了過去。

「這是有人栽贓嫁禍我‘明教’。」郭無敵憤然地吼道。他與米伊人最是親厚,雖然教主相信此事非米伊人所為,但恐怕其他兄弟不會這麼想,因此有此一說。「張老!你的武功,別人不知深淺,米某焉有不知!我怎麼會干這弄巧成拙的蠢事。」米伊人苦著臉,欲哭無淚。

米伊人初來乍到之時,自認掌中暗器「無影針」天下無雙,張翼卻不以為然,嗤之以鼻。米伊人單挑張翼,連施數十枚「無影針」,卻無法傷及張翼分毫,概因其內功深湛,刀槍不入。

「米法王!此事可怨不得你,你也是為聲名所累。」李台平素向不多話,但往往一語中的。

米伊人江湖人稱「花面狐狸」,花面者,老奸巨猾之奸臣,狐狸者,狡猾奸詐之禽獸,這就是米伊人江湖匪號之由來。暗箭傷人,落井下石,正是米伊人舀手好戲,更不消說他的獨門暗器邪惡歹毒,不為人齒。「無影針」乃芒草之刺,遇肉而入,遇血而化,無影無蹤,殺人于無形。米伊人為人刻薄,素來惡名昭著。漫說旁人不信米伊人,即使「明教」中人,又有誰人信得過他?

「說一千,道一萬。這是本教先天不足,與人無尤。我教自會昌法難後,備受世人冷眼,更為武林同道所不容。何也?官府的迫害。」黃伯雄掃視著八王、四堂和景全和尚,冷峻的眼神令人心寒。

「二十三年前,毋乙教主武功蓋世,稱雄天下,在中原陳州起事,可惜功敗垂成,致令我教再次沉寂。自張教主接掌本教以來,勵精圖治,短短數年,風生水起,各地教徒,已逾十萬。教主為了在江湖中爭得一席之地,費心竭力,欲借江南名門,矯枉我教聲名。可惜!蒼天無眼,我教就此退出江湖,多年辛勞,付之東流。」黃伯雄心痛如刀割。如心尼姑聞言,閉上了雙眼,而鄭無煙早已淚光瑩然。

這時,教眾進來稟報,說有一位尼姑求見張教主。眾人面面相覷,一時難以相信,在這種時候,居然會有人來看望昏迷不醒的教主?當景全和尚看到風塵僕僕的閔鳳娘時,的確大感意外。

閔鳳娘對一臉錯愕的景全和尚道︰「景全師兄!帶我去見張教主。」景全和尚驀然醒悟,不禁大喜過望。治愈「金剛佛掌」,自然是閔氏祖傳的「因果膏」和「五行針灸」。

景全和尚立即將閔鳳娘帶到了張遇賢的寢室,「明教」眾人看向閔鳳娘的目光,有狐疑,有猜忌,更多的是仇恨。閔鳳娘卻當什麼也不知道,嫣然一笑︰「你們都退下吧!」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卻沒有人退下。閔鳳娘苦笑道︰「你們怕貧尼害了你們的教主不成?」

黃伯雄大笑道︰「大師玩笑了!」閔鳳娘面上一紅,羞澀地道︰「貧尼又算是什麼大師。」景全和尚淡然道︰「大家這就退下吧!閔氏祖傳的醫術,冠絕江南。我師妹年紀雖輕,卻是閔氏唯一的傳人。有她為教主療傷,教主有救矣!」眾人听他說的肯定,這才不情願地退出了房間。

閔鳳娘在「明教」三月有余,每日里親自煎藥、針灸,精心地為張遇賢療傷。在此期間,她又施展自己藥石上的所學,盡力地給教眾治愈各種疾病,往往藥到病除。一時之間,「明教」上下都對她佩服的五體投地,敬若神仙,「神尼」之名,不脛而走。

「明教」循州教眾騷亂,黃伯雄等人前往卻沒能處置妥當,沒奈何,請教主親自前往處理。張遇賢此時傷勢已然痊愈,當即決定即刻前往。閔鳳娘遂請辭,張遇賢萬般挽留。

兩人經過這段日子的相處,每日里肌膚相親,耳鬢廝磨,張遇賢情根深種。無奈閔鳳娘情絕于八年之前,況又是出家之人,六根清淨,張遇賢只有將情意深埋于心。

在張遇賢的一再請求下,閔鳳娘終于答應陪張遇賢前往循州。循州的情況很糟糕,因為在九華山的承諾,「明教」將退出江湖,教眾都一時無法接受,引發騷亂,一時卻是難以平息。

這時,有教眾認出了張遇賢身後的閔鳳娘,當即大呼︰「神尼駕到,我們請神尼頒神旨。」當即一呼百諾,教眾頓時都跪拜在閔鳳娘的身前。閔鳳娘見此,惶恐無措。

景全和尚見狀,上前低聲指點。半晌,閔鳳娘方道︰「‘明教’教主張遇賢乃佛祖壇前第十六羅漢之化身,當為汝等之主!爾等當遵他號令,方能解月兌苦厄。」明教教眾向來視閔鳳娘為「神尼」,當即拜服道︰「神旨如此,我等謹遵法諭!」

張遇賢站在福笀宮的窗前,望著百花爭艷的偌大花園。此時,花園中有一位紫衣少婦,穿梭在百花之中,時而澆水,時而捕蝶,臉上是勝于花嬌的明媚笑容。張遇賢的眼神漸漸迷離,少婦的飄飄長發忽而消失,變成了充滿聖輝的光亮頭頂。張遇賢驀地一驚,那揮之不去的倩影,可不是閔鳳娘嗎?

昨日,南面李台部于「一線天」遭到嚴恩的伏擊,全軍覆沒,僅以身還。東、西、北三面亦同時為邊鎬所乘,損失慘重。自「明教」北上以來,「南唐」唐元宗以洪州營屯都虞候嚴恩為帥,通事舍人邊鎬為監軍,各率精兵前來圍剿。「赤軍」連連受阻,大敗虧輸。

「傳本座令,召各部首領戌時以前,回白雲洞議事,共商軍機。」張遇賢突然覺得身心疲憊。

是夜,正當「明教」眾首領齊聚「白雲洞」總壇商議軍情之時,唐兵忽然從天而降,頓時將「白雲洞」圍了個水泄不通。外圍的「赤軍」群龍無首,潰不成軍,兵敗如山倒。張遇賢攜八王、四堂及眾首領強行突圍,浴血奮戰,終因寡不敵眾,傷亡慘重。

「張某無能,令神教敗亡,我之罪也!」張遇賢望著僅余數十人的教眾,潸然淚下。「教主!拼了命也要將這些女眷送出去,為我‘明教’留下一絲血脈。」景全和尚滿面血污,猙獰地道。

景全和尚說這話時,眼光望向紫衣少婦。樊氏是「明教」的教主夫人,中天國的王後娘娘,此時已身懷六甲。黃伯雄明白景全和尚的意圖,亦點頭稱是。張遇賢黯然長嘆,良久無語。

在一處山坳里,張遇賢看著年輕的王後,千言萬語竟不知從何說起。「明教」眾人分散在四處,給他們留出最後的時光。「若是你能僥幸逃出生天,就去九華山‘鳳凰院’找閔鳳娘,將我適才叫你收好的東西交予她,她自然會妥善安頓你誕下麟兒。分別在即,也好叫你知曉。本座是波斯人,乃波斯‘摩尼教’之‘惠明使者’。」言盡于此,張遇賢絕然地轉身離去。

「浙西六甲靈山‘萬年樓’有一座‘天子基’,據說乃大唐永徽二年(公元651年)‘文佳皇帝’陳碩真所建,其地陰氣之盛,冠絕天下。陳碩真所習法術,至陰至柔,須在絕陰之境修行。陳碩真十七歲出道江湖,橫行天下,皆因這至陰之地。」張遇賢坐在一個土坡上,對如心尼姑和鄭無煙說道。

「本教有一門‘魂魔**’,功法奇特,不但修行者須是陰年、陰月、陰日、陰時、陰刻出生的五陰絕脈之人,還須是純陽體質,也就是說,唯有五陰絕脈的男子方可修行。雖然苛刻,卻也不難辦到,至關緊要的是修行之所,這絕陰之境。」張遇賢目光深邃,聲音低沉。

「本座歷盡八年,跋山涉水,幸不辱命,總算是在景全禪師的推敲參詳下,找到了那傳說中的‘天子基’,原來那些江湖傳言都是真的。‘天子基,祭天子,天地為爐君為祭。天子基,天子祭,天下為鼎為君祭。’那是說,先時以天地精粹為爐,練就天子聖體,而後以天下蒼生為鼎,成就天子霸業。」張遇賢的雙眸熠熠生輝,似乎那個攪動天地風雲,叱 九洲宇內的天子,就在眼前。

「不過,踏足‘天子基’之人,尚需莫大的機緣,一旦進入,那就是天定的君主,未來的天子。可惜!天不佑我明教,時不我與,本座至今未尋到那具有聖體之人。今日,招你二人前來,本座就將此重任交予二位,任重而道遠,望二位盡心竭力,輔助這未來的教主。九泉之下,本座亦可瞑目也!」張遇賢說完此話,竟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二女直到此刻,方才如夢方醒。原來教主將我二人單獨喚至此處,是為了交待如此驚天的密事。

子夜時分,大霧彌漫。如心尼姑和鄭無煙護著樊氏,悄然地向「明教「眾人突圍的反方向隱去。身後殺聲震天,血肉橫飛,他們刻意鬧出如此大的動靜,只是為了掩護三女的行蹤。

江湖傳言,「明教「教主張遇賢,副教主黃伯雄、軍師景全和尚和法王李台成功突圍,其後,李台暗施詭計,令三人武功盡失,執之降唐。是年十月,張遇賢魂斷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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