恆華派乃是雷雲嶺以北第二大派,又是禪修宗派,慣結善緣,因此收妖之求一出,沒幾日便有數個修仙大派的得意弟子趕了過來。
謝嶴在崇聖寶殿內粗略一數,人還真不少,佔了這佛殿大半蒲團。只可惜因為恆華派不近,來往女子不太方便,殿內此時清一色坐的皆是男子,一眼掃去未免有些無趣。
「……那只鳩妖有五首,每口都有叱聲喚妖之能,必須一擊皆中,」岩休盤腿端正而坐,高大身形坐下也似一座小山,氣沉渾雄,「前兩日容少俠也曾試著收了那妖,可惜收妖器物無法隔陣法而行,而一旦解除了境陣,那妖必然叱啼,就是鎖妖袋也無法隔其聲。」
「岩大士何必如此煩擾,我等修仙之人在此,斬妖除魔不計其數,害怕那區區鳩妖?」一人出聲道,「就算一擊不成,讓那妖孽叱啼兩聲,眾多道友居士也不會放那些妖畜出了後山。」
「道長有所不知,這五首鳩妖招妖之能實在厲害,」岩休搖頭皺眉,傷疤越顯猙獰,「它啼一聲便能喚來百只妖,五首同啼便是數百只,若是啼聲不斷……」
眾人倒吸了口氣,神情肅然貫注起來。
謝嶴向剛才說話那名道士所在之地打量一眼,他旁邊正坐著一名象牙膚色的少年,一身暖色金線衫,背後一把紅穗銀紋劍,殿外初秋日光曬入,這少年正偏頭與旁側的人說話,眉眼顯得極為亮堂。
只有天陽和盤隋來了啊……
看到少年臉上隱約可見的兩輪黑眼圈和削瘦不少的下巴,謝嶴嘆口氣,撓撓頭。
「……事成之後,我恆華派當送靈草靈藥,後山上品藥園中,諸位可隨意挑選一株,」岩休笑了笑,「或是像容少俠那般,不求靈草,只求痛快一覽我派經書,也不無不可。」
話音剛落,謝嶴就看到天陽愣了愣,猛然扭頭看向這里。
謝嶴移開視線,垂眸低頭,態度模糊不清。
那道目光果然更加越發急切,幾乎要在謝嶴面皮上燒個洞。
嘖嘖,一句話就戳中敏感詞了,岩休和尚干得好!
謝嶴心中默默道贊,直到眾人商量出如何制服那五首鳩妖,天陽還不時回頭看這里,惹得一旁盤隋拼命拽袖子,提醒自家師兄禮貌行事。
一個時辰後,眾人浩浩蕩蕩來到了恆華派禁地。一泊山澗潺潺流淌,山石一側有數階石梯,石洞就在石梯最高處,隱約可見其內熱浪滔滔。
「這里便是我派禁地火輪洞,鏡陣在洞內深處,尚且還能封著這妖,」岩休沖眾人一拱手,語氣沉著,「此處火氣熾烈,勞煩各位多加注意,若有不適還請速速出來,在這寒澗內沖一沖。」
之後又是一些注意事項,洞外諸人皆是涵養上好的門派弟子,也听他仔細說完,這才一並入洞。里面光線倒是不暗,然而熱浪撲面而來,沒幾步就烤的皮膚通紅。
謝嶴本就不耐熱,加上人多氣更悶,前方一道紅光沖壁時,謝嶴眼前一花,腳下不小心絆到石塊,踉蹌一步,就被一只手捉著胳膊穩穩扶住。♀
「我這里有一塊多余的寒石,你若是熱的厲害,就拿去用。」火光映壁的山洞中,黃衫少年兩眼亮晶,二話不說把一塊白石塞入謝嶴手中,同時一手迅速抹開謝嶴袖子,見那手腕上帶著一串拇指粗的佛珠,愣了愣神。
「少俠這是作甚?」謝嶴一臉不滿的表情,把白石推回少年手中。看到天陽有些無措的神情,謝嶴心里一樂。
想要看師叔手上有沒有那易容的妖絲?少年你還女敕了點啊……
謝嶴一甩袖子離開天陽,錯身而過的剎那,忽見天陽沖盤隋一點頭,盤隋就溜出了山洞。
…嘖,這種發現一絲線索就召喚老大的節奏……收回前言!
謝嶴眼角抽搐,看少年沖自己爽朗一笑,三分親切七分無害,頓覺自家品性天然的師佷有白毛變黑毛的趨勢。
這洞並不算太深,沒走多久,就見前方驟然火光熾盛,一道轟隆巨響之後,一對三四丈長的翅翼在洞中展開,扇動洞內光線忽明忽暗,那五首鳩妖如烏雞一般渾身墨黑,冠及洞頂,在鏡陣中不斷翻滾擺翅,撞得幾扇浮空火鏡不斷發出碎裂聲響。
「不好!這火輪鏡快撐不住了!」一名恆華派弟子驚叫一聲,那五首鳩妖正好回頭,十只眼楮陰冷盯來,那弟子頓時驚得後退幾步,直撞在自家大師兄身上。
岩休皺眉一拍這弟子肩頭,打了一道氣力進去,轉頭沖眾人道,「這五首鳩妖似吸了火氣,火輪鏡怕是也僅能再堅持一時片刻,勞請各位速速動手。」
因為言咒法術有時間滯後,無法統一襲擊的時間,偏偏恆華派又勢要活捉這妖,這攻擊五首的任務便落在純武之人身上,其余人等施法保護,或見機彌上法術攻擊,務必要讓這五首鳩妖暈過去,再趁機收了它。
岩休招式剛勁威猛,自是首當其沖,而太蒼山莊本就是劍修之派,天陽又劍法精純絕倫,也算在近身襲妖的幾人之中。等到恆華派弟子撤了火輪鏡的一剎那,便有十人分作五組躍至那鳩妖頸上,各持武器迅疾劈刺。
幾乎瞬息之間,只听重物落地聲沉悶響起,洞中激起飛揚塵土。
「哧哧——!」
兩道淒厲嘶鳴聲在洞中忽然刺響,那五首鳩妖其中兩首沒有被斬暈,伸著黑羽脖子接連發出滲人頭皮的尖銳叫聲。
「快退出洞外!別讓喚來的妖物堵住了洞口!」
原本留在最外側的數人御著各自法器急速出洞,五首鳩妖另外兩首也被徹底弄暈,重重砸在地上,謝嶴連忙上前,丟出一副九拐玄甲環。
‘這九拐玄甲環也有鎖妖之效,對于那等五首鳩妖足矣……’
‘但是不許滴血喚名,否則本大爺就把那只鳥烤著吃!’
耳邊響起青龍威脅聲,謝嶴嘴角抽搐,雙手一合,猛然拍出一個佛印。
刺目金光之下,九拐玄甲環層層罩住妖身,五首鳩妖猛然一顫,吐出一物來。
謝嶴正欲張口念‘收’字,那黑不溜秋的東西正好對著嘴巴落下,咕噥滾進了喉嚨里。
謝嶴︰「!!」
「不錯!」
謝嶴正欲吐出不明物體,一手忽然拍上自己肩膀,岩休從鳩妖身後躍出來,痛快舒氣道,「容少俠能把這妖收了,果然厲害!」
謝嶴臉都綠了,眼淚刷的流下來。
臥槽,大俠,你就是跟姓謝的有仇是吧是吧是吧!
感覺到那東西已經順著食道滑入肚子里,謝嶴顧不得其他,拔腿就往洞外沖,準備找自家青龍求救。
誰料剛剛奔到藥園之地,謝嶴忽覺月復部一陣劇烈絞痛,一股要灼燒渾身的熱度遽然襲上全身,謝嶴雙腿一軟,一骨碌滾到了坡下的葫蘆地中,眼前一片黏糊赤紅,身體好似被外力壓扁揉搓,肌骨陣陣撕裂疼痛。
不知過了多久,謝嶴只听山澗那邊不斷傳來激烈法術相斗聲,暈乎雙眼睜開,一手扶額站穩。
一只金黃色翅尖抵上了額頭。金毛閃閃,翎羽豐滿,肉感豐富。
謝嶴沉默了三秒,慢吞吞把‘手’放下,伸到眼前,隱約變高變圓的視線內,逐漸出現一只黃毛覆蓋的肉翅膀,表面一層浮毛隨風撲稜稜晃動。
……臥、臥槽,為毛老紙會變成一只鳥!!
沒等謝嶴深刻震驚完,幾道慘嚎聲從水澗方向傳來。
原來這五首鳩妖招來的妖物皆是土行之妖,乍一看僅有百余只,實則地下暗藏數量更多的妖物偷襲,時不時鑽出土地叼人咬肉,其中不乏有尾帶毒針的琵琶蠍,但凡被蜇一下,便是渾身無力提不起真氣。
一名恆華派弟子差點被一只蜈蚣拖入地下,幸虧被天陽一把捉住胳膊、斬斷那蜈蚣的頭才得已救出。然而這兩人此時卻大大不妙,這弟子被拖行了數丈之遠,又被咬斷了半邊胳膊和大腿,兀自止血已經是極難,這包圍圈里只有天陽一人勉強應付,其余那些人離得遠,又因身體麻痹而暫且自顧不暇。
「天陽少俠,你、你無需管我,盡管御劍出去便是。」那弟子見天陽肩頭被一只琵琶蠍叼了一口,自覺愧疚非常。
「若是能御劍出去,我當然要帶你一起,只是如今被蟄了一下,提不起多余真氣御劍。」天陽手中長劍化作兩把,旋身踏出太和劍陣,劍光密不透風,頻頻飛閃,滿頭虛汗卻也是越來越多,眼看內息不濟。
正在此時,那弟子驚呼一聲。只見一只金黃色的大鳥從半空而降,爪子狠狠撓了幾只叼肉大蟲,翅膀不時拍飛蜇人蠍子,其姿勢貌似有點像金剛掌、旋風掃葉腿之混合。
更奇怪的是,這只鳥一來,翻土之妖物非但沒有見了天敵的驚恐,反而跟聞到蜜似的,一只只蜂擁而上,圍堵上那只金黃大鳥。
金黃大鳥似是驚了下,翅膀頓了一秒,竟囫圇栽了下來。一群行土妖更是興奮非常,一個個徹底破土而出,各自流著口水追著這大鳥。
但見這金黃大鳥爪子點地,好似雞仔狂奔、一路拼命扇動翅膀試圖再次飛起,幾次差點被咬到。
「奇怪…總覺得這畫面有些熟悉…」天陽喃喃自語。
就在這後山混戰一團、眾人真氣越來越後繼無力、焦慮不已時,諸多妖物卻似忽然被定了身般動作一頓。一股森寒劍壓自天邊疾掠而來,當空籠彌漫罩下,正忙著對付妖物的眾人都不由心頭一震,頭皮發麻。
沒等抬頭看清究竟是何人到來,但見一道破空劍氣如虹灌下,剎那化作萬千劍光向四面八方而去,所到之處妖怪淒厲尖鳴,逆流之氣激蕩塵風翻涌。
眾人眼看一招滅了群妖,即喜且驚,這時一道寒光飛來,一人落在了那黃衫少年面前。
「少莊主!」
隨著天陽一聲驚呼,只見那人微微轉身,神情冷寂,一張俊容似覆蓋皚皚白雪,蒼茫寒洌,偏偏那雙眼眸好似融入九天劍魄,落盡天地無盡清輝,沁人心魄,清人心神。
眾人不由屏息呆立,見他給那少年一瓶療傷丹藥,寒漠神情流露出些許關切,不覺都心頭癢癢,沖那黃衫少年投去各種羨慕嫉妒視線。
「不想…這劍修門派還有如此氣度月兌俗清華之人…」
「這太蒼山莊都能飛上天去,雲少莊主自然氣度不凡——」
「唉唉,若是能與此人同門派,同論劍,同賞月,就是每日上三個時辰的早課我也願意!」
眾人這邊低聲議論紛紛,那邊又有一人御劍降下,是名身姿縴細的女子。一襲煙秋色衣衫,芙蓉水眸,容貌絕麗,如此柔美女子,便是恆華派的禪修弟子,也看的不由臉紅心跳。
「大師姐?」天陽愕然,「怎的你也來了?」
「听盤隋回來說這里有些情況,我當時恰好與少莊主一起,便一同來了,」琴凝然輕笑,「怎奈跟不上少莊主御劍之速,這才慢了一步。」說著,輕皺軟眉,看向天陽雖然止住血卻依然冒黑氣的肩頭,擔憂道,「天陽師弟,這怕是染了毒,不如先回莊里再說?」
「嗯……」天陽在一堆橫尸妖怪中掃了眼,搖搖頭,揮去心頭一股莫名怪異之感,扭頭看向雲青鈞。
「那人在哪里?」雲青鈞忽然開口。
「剛才就沒見他了,可能已經去見了長老復命,」天陽道,「今晚還有齋宴,應該還能見到…不過,他手上並無易裝的妖絲。」
雲青鈞沉默下來,氣息逐漸沉澱,孤冷而沉寂。
「少莊主,天陽的肩膀……」琴凝然輕聲提醒。
雲青鈞緩緩閉眼,喉嚨動了動,「回莊。」
說罷,帶著天陽拔地而起。
然而剛升了數丈之高時,下方人群忽然傳來詫異驚呼聲。
雲青鈞眉心一跳,不由低頭看去。
但見臨著水澗的一片草地上,金光灼灼大盛,朦朧罩著一只被劍氣貫穿月復部的金黃色大鳥。璀璨光華過後,這鳥竟然開始變幻身形,兩只短爪化作衣衫下的長腿,胖墩肚子化作細瘦腰身,羽翅化作袖外雙手,而最上方……那張臉被頭發遮著看不到模樣,但是凌亂發絲中露出的三色抹額,鮮亮到刺目。
那是——
雲青鈞心頭劇顫,驟然急降,落在了這人身前。
若蘭衣袖下,慣常沉穩持劍的白皙手掌微微發抖,一點一點,撥開了額發,拭淨血漬。
一張萬分熟悉的臉露了出來,微皺眉頭,緊閉雙目,血色全無的雙唇,無一不狠狠擴張著視線,勒得喉間全然無法呼吸。
「師…師叔!」天陽倒吸口氣,一個箭步沖來,伸手慌忙在謝嶴月復部點穴,從袖中倒出剛才吃了的藥丸,抖著手就要往謝嶴嘴里送。
師叔……
雲青鈞渾身僵冷,俊容蒼白死沉,目光落在了這人血染斑駁的月復部,見那劍氣貫穿的痕跡,一股幾乎啃噬心脈的劇痛從心口驟然迸發,寸寸絞碎血肉,化作翻涌熱流急速涌上喉間——
一抹紅液溢出雲青鈞唇角,竟是生生震傷了心脈。
「少莊主!」琴凝然失聲驚叫。
雲青鈞恍若未聞,接過天陽喂不進去的藥丸,捏碎了灑在謝嶴傷口上,見謝嶴抽痛一顫,手腕微微一抖。
琴凝然緩了緩神,咬唇道,「少莊主,不如讓我先替師叔療傷止血……」
雲青鈞抱著腦袋上還沾著幾根金毛的謝嶴站起,寒沉雙眸一掠而過,琴凝然伸出去的手霎時一僵。
那雙眼眸里飽含的冷漠疏離,竟比之前還要駭人許多。
作者有話要說︰于是濕叔挖了坑,讓自己師佷跳下,開始踏上復仇之路。
此時在廂房內——
「可惡,本大爺聞到血腥味了!」戎睚要破門而出。
「叱吼!」灰毛獸妖欲鑽窗而出。
「不…不可以出去!」雪禪躲在角落里抖著聲音。
戎睚耳包頓時動彈不得。
「那呆子竟然給了你命令本大爺的權利!」
「叱吼!」
「是、是恩公只給了不讓青龍大爺和耳包出去找他的命令權。」
「…本大爺撕了你!」
「恩、恩公說你若是對我動手,就一個月不讓青龍大爺吸陽氣!」
「…很好,那呆子膽子越來越肥了!本大爺下次就摘了吃!」
雪禪瑟瑟發抖在角落垂淚。
恩公快回來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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