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烏石鋪就的地板上,人形青龍端正坐地,蒼青發絲垂落臉側,越顯絕倫俊美,脊骨流暢,只是扣著膝蓋的龍爪已然怒得發抖;
雕刻合歡花紋的軟榻上,謝嶴悶哼一聲把手腕扳回去,滿頭冷汗,衣襟凌亂沾著幾滴血,頗為狼狽,然而眉梢飄出明晃晃兩撇得意。
「喂,你這凡人究竟如何控制了本大爺?」森森聲音似是從喉嚨最深處擠出,蒼青發絲受沸騰怒氣影響,緩緩凌空漂浮數縷。
「一切源于青龍大爺與在下不得不說的過去——」謝嶴清清喉嚨,「青龍大爺能否告知在下,過去三個月曾去了哪里?見了誰?發生了何事?」
「為何要告訴你?」戎睚冷嗤一聲,聲音幾分懶洋無畏,「難道你要用這控制之術威脅本大爺…不說便開殺戒?」
「怎麼會?」謝嶴嘆口氣,「我永遠不會殺你,更不會用這般方法——」
人形青龍一怔。
「不過……」謝嶴嘴角一彎露出幾顆白牙,「讓青龍大爺月兌了衣服,在外面走上一圈還是可以的。」
「你敢——!」金眸霎時噴出滔滔怒火,瞪著軟榻上少年的目光幾欲抽筋拔骨。
「當然這般陰險陷害,讓青龍大爺在以後漫長歲月中背負不雅之名,也並非我本意,」謝嶴眨眨眼,繼續道,「那麼……我以陽氣交換如何?青龍大爺每給予我一個答案,我便提供一次陽氣——」
小心翼翼選擇措辭,先抑後揚迂回戰術,若非過去幾個月相處時光,謝嶴此時也總結不出這般方法。
但願戎睚願意回答那些問題啊……
想到這只青龍軟硬不吃,敏銳驚人,謝嶴心里也是十分忐忑。
「你倒是了解吾的性格……」戎睚眯了眯眼,一瞬不瞬望著謝嶴,在謝嶴眼皮繃不住抖了抖時,才冷哼開口,「三個月前,本大爺去了東海秘境,幾日前方才從秘境出來。」
謝嶴立刻著急追問,「當時發生了什麼事?戎……青龍大爺怎會忽然失去過去的記憶?」
「哼,有什麼事能困住爺爺?」戎睚揚眉,「況且誰說本大爺失去記憶了?」
謝嶴一呆。
「不過是過去幾個月的記憶而已,對吾青龍漫長壽命而言,猶如滄海一粟,算不得數,忘記又如何?」
人形青龍漫不經心,金眸冷漠而無甚波瀾。
謝嶴手指抓了抓衣擺,掌心一片微涼。
沒錯……對戎睚來說,十年、百年恐怕都是轉瞬即逝,又怎會在意幾個月的時間?
「但是……」
謝嶴跳下矮榻,蹲在了人形青龍面前,手指伸入他衣領之中,嘖嘖感嘆。
「……就是在過去這幾個月的米粟時間里,青龍大爺被套上了這鎖妖環。」
細軟的手指彈彈脖頸上一枚金光燦燦的圓環,被那大咧咧的手指不小心模上了從未有人踫過的咽喉,青龍大爺渾身一僵,惱怒之火蹭蹭拔高數倍,燒得一張臉赤紅無比。
「原來是你!本大爺就說為何你這凡人能以言語束縛,原來是用這等入不得眼的玩意……」
還未吼完的龍吟,被湊到眼前放大的一張臉打斷。
「戎睚大爺不吸陽氣麼?」
少年微微張開的唇瓣,吐出醇香氣息。
人形青龍果斷張嘴。
怒氣可以緩一緩,到嘴的肥鳥不能飛!
三秒後——
「太遠了!」動彈不得的青龍暴躁拍尾。
謝嶴撓撓頭,只好又湊近了些許,試著調動體內游走陽氣,主動吐出。
縷縷純淨暖陽之氣順著唇縫散出,飄過寸許距離,淌淌流入青龍熾熱雙唇,縈繞在唇齒之間,盤旋入口腔之內,融化綿綿——
如此溫暖……如此熟悉……
如此……貪戀……
戎睚金眸微斂,沉靜看著少年近在咫尺微微抖動的細密睫毛,渾身莫名焦躁好似瞬間被安撫下來,氣息沉緩,專注而寧靜,直到那縷陽氣消匿,寸許外的熱度漸漸遠離——
一股不舍仿佛隨著距離加深而抽絲剝繭,待到徹底離開,最後只剩下一片冷寂空落。
這絕對不是他第一次……吸這人的陽氣。
金眸緩緩沉澱,戎睚舌忝了舌忝唇,意猶未盡,臉上帶著絲絲饜足,又似還遠遠不夠,「不錯,倒也值得本大爺回答你一個問題…還有什麼問題,盡管問來!」
看到青龍大爺一副‘趁本大爺現在心情好所以趕快抓緊機會’的賞恩模樣,謝嶴默默嘆口氣,油然生出一股‘新婚老爺欲一夜七次,奈何力不從心’的淒涼感。
嘖,剛才一不小心把陽氣給多了,再來一次絕對會暈倒在這里,到時候萬一這失憶的青龍失去鎖妖環束縛,把自己一口給吞了——
謝嶴緩了緩神,慢吞吞站起來,慢吞吞拍拍膝蓋。
「剩下的問題就等到明天再來問——」
人形青龍雙眸頓時一片冰火交融。
「等我離開半個時辰時間後,青龍大爺便可以自如行動,」謝嶴一邊往外走,一邊補充言束之力的細節要求,「嗯,若是有外人來襲,青龍大爺即刻便能行動;若是此處發生危險,青龍大爺也可立刻行動……」
絮絮叨叨的話語隨著腳步聲漸行漸遠,尾音帶著貌似萬分著想的語氣,而孤獨跪坐在大殿內的人形青龍瞪著地上拉長的倒影,渾身森森奔騰沖霄煞氣。
「很好……下次見到你這凡人……本大爺定會毫不猶豫一口吞了你!!」
……
鼉蛟洞府第二層某院落內
謝嶴打著哈欠穿過禁制,繞過院門內正對的石屏時,已然困意上涌,肚子咕嚕直叫。
昨晚本就絞盡腦汁思索了一夜行動方針沒睡,方才又是打架又是輸陽氣,早就又餓又困,嗷嗷著要先填肚子了再睡覺。
就在謝嶴腳下一拐準備去耳房找東西吃時,一道輕笑嘆息忽然從前方傳出。
「榭公子……真是讓在下好等……」
東側一排竹架上,一幅幅卷軸迎風懸掛,地上幾塊灰玉石頭上鋪著一卷卷攤開的古海飄飛之下,青年一襲衣衫若瑤池流風,鳳眸若笑若無,慢悠悠開口。
「我在此處為榭公子尋找破解之法,為何榭公子卻不告訴我一聲,徑直跑去找那青龍?」
謝嶴撓撓頭,自覺對白衍沒什麼需要隱瞞,于是痛快說了今日經過,「白七少主放心,我也知三神初入體,如今這條命來之不易,自是十分珍惜……能去找戎睚,也是因為有十足的把握……」
見卷軸上的文字似雕金般隱隱流浮,謝嶴邊說邊好奇湊近,正欲看個仔細,一只微微沾著金墨的手卻拂過書卷而來,輕觸謝嶴脖頸某處清晰可見的痕跡。
白衍垂眸低笑,「這便是你說的十足把握?」
謝嶴噎了噎,向後一仰干笑道,「哈哈……一點傷痕也沒有,如何算是入了龍潭?」說著謝嶴想到一件重要之事,忙道,「這院子的禁制可算牢固?可否擋得住戎睚?」
「青龍戎睚自是有沖霄之力,便是散仙張開的也禁制也擋他不住——」
「誒?!」謝嶴兩眼瞬間驚得圓溜。那自己豈不是要嚴守陣地無法睡覺!
「不過……」白衍彈了彈衣擺浮灰,俊逸眉眼一揚,「白澤更善結界禁制,否則也不會隱匿至今,被榭公子偶遇而入。」
「那就好、那就好!」謝嶴大松了口氣,抹抹額頭被嚇出的冷汗,「不過真是奇怪,照戎睚那般說法,這三個月去了東海秘境,未曾遇到什麼特別之事,為何會突然失憶?而且偏偏是忘記了出山後的事情……」
白衍從袖中掏出一瓶丹藥,見謝嶴一臉苦思的模樣,原本欲把藥瓶給出的動作一頓,改為伸指沾藥,撫向謝嶴脖頸。
「也許那青龍是一心想要忘卻……與榭公子相逢相識的記憶。」
「……為何?」謝嶴一愣,擰了擰眉頭,全部注意力被那句話吸引,一時沒在意對方替自己上藥。
「榭公子之前三神七魄飛散,肉身不見……這般苦悶回憶,不如徹底丟了干淨比較輕松,」微涼藥膏抹上謝嶴脖頸上的傷口,仙芝妙藥之下,痕跡很快一點點消失,白衍看著眼前恢復光滑的皮膚,話音一拐,「不過那青龍定不是這等退讓性格……若是他僅記得進入秘境之後的事,那麼應是在進入秘境之前,他見到了某些人,遇到了某些人,落入某些人的暗算。」
「也就是說…要從那段日子查起?」謝嶴听得腦筋直抽,「可是戎睚總是獨來獨往,要知道他的行蹤太難。」
白衍很快收回了手指,沒有過多停留。
「還有一種可能……不過這種可能極小,能做到這一點的人更是寥寥無幾,」白衍鳳眸一肅,「那青龍在秘境中的記憶,也是受了他人操縱——」
……
在白七少主信誓旦旦保證的禁制籠罩之下,謝嶴一覺睡到傍晚。
其實謝嶴本可以抱著耳包一覺睡到天明,不過腦中亂七八糟事情擁堵太多,加之又做了一個被妖藤卷起來放在蒸屜上的的噩夢,于是拼命掙扎驚醒之後,便再也睡不著,隨同正要出門的白衍一起來到洞府前庭的九轉回廊。
正是妖月初上,九轉回廊依舊喧嘩聲不斷,空中飄著燻燻酒香。比之昨日中規中矩喝酒吃席,如今放眼望去,不時有游女穿廊而過,紅紗裹肉,艷姿媚骨,處處垂簾上映著某種激烈運動的倒影,這般群魔亂舞之景,看得謝嶴目瞪口呆。
沒等謝嶴把這回廊九層全部環顧完畢,就被白衍帶著一陣縱風踴霧,眨眼間來到了昨日所處的飛亭內,眼前光影一晃,簾紗飛快垂下。
「早知便不帶榭公子來這里,」白衍搖頭直嘆氣,「哪怕是明日一早再來打探……」
「不不,反正睡不著,理應珍惜時間打听消息!」謝嶴擺手,「況且我以前在那妖尊的地盤見過更混亂的情景,凡人被當做食物隨意使用,意亂情迷,慘叫不休,半死昏迷,那妖尊就在山頭最上方……嘖嘖……」
當時的景象太過震撼,以至于謝嶴每次見了句融,腦子里第一時間都會蹦出當時的畫面。
白衍听罷,嘴角翹了翹,嘴里含糊了一句,似是幸災樂禍低笑。
一陣夜風吹來,垂簾徐徐飄起,露出巴掌寬的縫隙。謝嶴把隱身符揉碎入茶杯中,無意仰頭看著最上方。
在回廊最上層,坍毀了一角的主閣大亮,一群小妖在里面忙忙碌碌,修修補補;主閣東邊斜飛出一座四角涼亭,紅璃光蕊頂,四面纓絡垂珠翠,顯出兩人身影。
人形青龍隨意屈著一腿倚欄而坐,搭在膝蓋上的手慵懶端著酒盞,蒼青發絲下隱約可見側臉絕倫流暢線條,不知是不是光線角度的緣故,臉色似乎黑如燒窯灰渣;
在一步遠之外,一名女子素手端著酒壺,正往青龍手中的玉盞里倒酒。
妖月幽魅螢光下,那名女子面如滿月盛開夜花,眸若繁明宮燈,朱唇豐盈,雍榮華美;火瑤鳳冠下,娥眉一簇一舒,手腕一抬一落,皆端麗冠絕,艷壓九轉回廊眾女。
謝嶴兩眼倏地睜大。
這是……蒲如嬛?
向來不喜這位幽貘公主的戎睚怎會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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