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芝看傅薇仙一時沒話,便就著那盆里的水也洗了臉,端著盆出去倒了水,又走回來。
才進門,地上一道白影子自門後躥了出來,纏在她腳邊。蘭芝一個不防,唬了一跳,手一松,那面盆便跌在地上。傅薇仙听見這動靜,頗不耐煩,說道︰「什麼事,就這樣大驚小怪,倒嚇的我好。」
蘭芝將盆撿起放好,又自地上將白團抱了起來,向著傅薇仙笑道︰「是這小東西,這雪團倒是靈巧,走起路來沒個聲音的,又跑的這樣快,我沒防備,叫它驚了一跳。」傅薇仙走過來,就著蘭芝的手看了看。那只白貓窩在蘭芝懷里,眯著眼楮瞧著她。
她看了一回,忽然說道︰「待會兒,你將這貓掐死。待晚上後半夜沒人的時候,你把貓尸掛在院中樹上去。」蘭芝吃了一驚,手一松,那白貓一躍而出,輕輕巧巧落在地上,瞧也不瞧兩人,便往屋里跑去了。
蘭芝心有不忍,又是個半大孩子,連雞也不曾宰過,哪有掐死一只貓的膽量?何況,那雪團自到這屋里,便是她一直看養,那小東西很討她喜歡,如今竟叫她親手扼死,如何下得了手?當下,她便哀聲求告道︰「姑娘,這小東西又不曾礙了姑娘的事,先前還是姑娘叫表少爺幫忙尋過來的,怎麼到了現下就要弄死呢?就是姑娘不想養,也大可將它放出去,何苦定要弄死它?好歹也是一條性命。」傅薇仙看了她一眼,說道︰「你懂什麼?!我有事要做,一個畜生罷了,又有什麼可惜的!只管這般婦人之仁,真是半點用處也沒有!若不是如今我身邊再沒一個可用之人,你這般庸懦葳蕤的丫頭,我早就打發你出去了!」說著,便立逼著蘭芝動手。
誰知這蘭芝年紀雖小,主意拿的卻定,又天生一股執拗性子,死活不肯答應。傅薇仙一時氣急上頭,便說道︰「好,你不動手,我來。」言罷,就要移步進屋去捉那貓。蘭芝見狀,連忙在她跟前跪了,雙手摟著她的腿,不肯放她向前一步,嘴里只是喊著︰「姑娘可憐可憐,放它一條生路。」
傅薇仙氣急敗壞,抬手便打了她兩記耳光。蘭芝被打的鬢歪釵些,口角流血,卻仍是不肯放松一下。傅薇仙沒法子,又正在行事的關頭上,恐把她逼得狠了,她一時急了反到老爺太太跟前,將自己屋里這些勾當盡數講出來,反倒壞事,只得暫且壓了脾氣,說道︰「罷了,既是你這等護著那畜生,我今兒便饒它一條命。」
蘭芝听聞,如蒙大赦,卻又不肯輕信,只是猶疑不定。傅薇仙冷笑道︰「怎麼,我這做姑娘的,還會騙你一個丫頭不成?」蘭芝這才放了手,傅薇仙便在一邊凳上坐了,冷眼瞧了她半日,才又開口說道︰「要我饒了它,倒也不是不可,只是你從今兒起,必要听我的吩咐。我說東,你不可往西,若是有半點岔子,我便容不下你。」蘭芝趕忙點頭道︰「我是姑娘的丫頭,自然凡事都听姑娘的吩咐。」
傅薇仙嘴里教訓了蘭芝一番,心里卻兀自盤算道︰倒也不必操之過急,這陳杏娘才鬧出病來,就把死貓丟出去,未免惹人生疑,越性再等等也罷。倒是這丫頭,平日里看著膽小怯懦的,臨到事兒上,卻這般有主意,倒不可不防。如今手邊沒個何用的人,待過了這一段,必然換了她。
她滿心胡思亂想,一時害起熱來,便叫蘭芝去屋里拿了紈扇,一下一下的給自己打扇。
自打冬梅去後,傅月明將寶珠叫進去吩咐了幾句,寶珠便走到外間門上,隱著身子,只探出頭,向外望了半晌,才又走回去,對傅月明道︰「冬梅姐姐並沒即刻過去,同二姑娘在廊下說了好一會兒話才走呢。」傅月明轉頭向床上的陳杏娘笑道︰「母親,如何?我說她要去報信兒的。」陳杏娘面色陰沉,一句也不肯多言。
再說那冬梅去了後院,正逢管家來升回事出來,見她匆忙走來,便立住腳,問道︰「你這一大早的,就來尋老爺,可是有什麼要緊事?」冬梅滿面急切道︰「太太病又發起來了,姑娘打發我來回老爺。」來升拍了一下大腿,說道︰「這可是不巧,老爺今兒一大早就出了門子,我也撲了個空。」
冬梅急道︰「這可如何是好?太太病的厲害,一時有個好歹,咱們誰擔當的起?」來升微一沉吟,說道︰「你不必驚慌,先回上房去服侍。我打發小廝騎了騾子去尋老爺。」冬梅不過只為應個景,得了這話,又走回上房去。
回至上房,才踏進門內,便听里屋傳來一陣哭聲。她心中一震,只道陳杏娘已病重不治,忙快步進屋。
踏進內室,卻見傅月明伏在床畔,連聲哀哭不止。陳杏娘僵臥于床,面白如紙,已是出的氣多,進的氣少。
她連忙上前,扶著傅月明,假意說道︰「姑娘仔細身子,太太已病得如此沉重,姑娘就作踐自己也不中用。若是姑娘弄壞了自己身子,難免又叫老爺傷心。如今家里亂的這般,還要靠姑娘拿主意呢。」傅月明抽抽噎噎,好半晌才停住,只問道︰「可去回了老爺了?」冬梅搖頭道︰「老爺一早出了門,來升大叔已遣了小廝去尋了。」
傅月明听聞,又是淚落如雨,冬梅只是不住口的安慰,又說道︰「姑娘只顧哭也濟不得事,還是快些拿個主意的好。來升大叔雖去尋老爺,片時也回不來,遠水救不得近火。」
傅月明滿面哀戚道︰「現下我也亂了分寸,六神無主的,不知要如何是好呢。」冬梅听說,心中暗喜,只道是個機會,便試著說道︰「姑娘近來也過于勞累,身心疲憊,自然亂了分寸。依著我說,家中不能沒個主事的人,不如竟將姑太太請來,她到底也是長輩。」
傅月明心中冷笑,面上還是淒淒楚楚道︰「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你既這樣說,就這樣罷。」冬梅得了信兒,忙叫寶珠照看這二人,起來就往說要去請姑太太過來。
傅月明倒也不相阻攔,待冬梅出去,方才拿手帕擦了臉,在床畔坐了,向著陳杏娘笑道︰「母親,這待會兒姑媽來了,你就听好她怎麼說罷。」陳杏娘說道︰「這也罷了,只是沒拿著鐵證,老爺輕易是不肯信的。他待他這妹子極好,前頭就是弄出那樣的丑事來,也不肯將他們攆離門戶。」傅月明微笑道︰「若是他們竟要算計母親的性命,只怕父親就容不得他們了。」
冬梅過去,還未及將唐姑媽請來,傅沐槐便已同那小廝一道歸來。原來他並未遠去,只是到街上木材鋪子里同掌櫃算賬去了。小廝騎了頭口,走的又快,須臾便尋著了。
這傅沐槐記著那道婆的言語,不肯進上房,只叫寶珠將傅月明叫出來問話,听過只是連聲嘆息。
少頃,唐姑媽帶了唐愛玉、唐春嬌兩個過來,這兄妹二人見過,唐姑媽便說要進去探望嫂子。因那婆子的言語,是男子不得近身,女子並不妨事,傅沐槐也就允了。
唐姑媽進了內室,只見傅月明一身素淡,面上脂粉不施,雙目無神,兩頰猶有淚痕,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心里想及往日被這丫頭羞辱的清淨,倒也十分痛快。當著面又不敢帶出來,只是裝出一臉關切之態,上前問道︰「月兒,你母親可怎樣了?我前日還听說好些了,怎麼今兒又重起來?」
傅月明福了福身子,一面擦著眼角,一面說道︰「這真是禍從天降,前兩日是好些了,誰知昨夜里病又重起來,足足鬧了一宿不曾好睡,到了今晨更是不知人事了。冬梅昨晚上也在上房里服侍,這里頭的光景,她也知道。」冬梅連忙點頭道︰「不錯,太太昨夜里是病的厲害,姑娘同我服侍到天將明才略合了下眼,才睡下不多久,姑娘就出來說太太不好了。」
唐姑媽听了這話,不置可否,挪步行至床畔,伸頭一瞧,卻見陳杏娘果然面白唇焦,猶如風中枯葉,大有油盡燈枯之態。她心頭大喜,嘴里還敷衍著說了些泛泛的慰藉言語,又叮囑幾個丫頭照看,便出去了。
走到外頭,便有小廝來尋,言說傅沐槐已到了花廳,請她過去一敘。她想了想,便對那唐愛玉二女說道︰「月兒一個人怕周旋不過來,你們兩個在這里與她替替手也好,就不要過去了。」那二人會意,道了聲「是」。唐姑媽便隨著那小廝往花廳里去了。
這兩人見她走遠,一道走入房內,先同傅月明說了些面上的寒暄之詞。
傅月明礙著冬梅在前,不好說話,便先打發她道︰「去廚房里瞧瞧,熬下的湯藥好了沒?若是沒得,你就在那兒等著,待好了就取來。」冬梅答應了一聲,轉身出門去了。傅月明便向寶珠使了個眼色,寶珠會意,走去了外間,過了一會兒又回來說道︰「冬梅姐姐已走遠了。」
傅月明這才拉著兩人坐了,笑道︰「你們那邊都安排的怎麼樣了?」唐春嬌先開口道︰「都妥當了,東西全在愛玉妹妹手里,只是估模不到姑娘如今就動手,還不曾帶來。」傅月明說道︰「倒也不急在這一時,要將他們一網打盡,還得些日子。」唐春嬌點了點頭,又道︰「這事成了,姑娘許我的事可不要忘了。」傅月明笑道︰「我自然記得,兩成的分子,自是少不得你的。」唐春嬌微微一笑,說道︰「我倒還有一事,本想求姑娘,只怕姑娘做不得主,還得求太太呢。」
傅月明心中奇怪,便問道︰「什麼事情,竟要求到我家太太身上?」唐春嬌待要開口,不覺先兩頰紅透,只是羞赧難忍,但若不提,又只怕錯了過去,只得忍了羞恥,說道︰「前頭姑娘同我說,待此事了結,姑娘要請當家的老爺與太太替我說一門好親。」傅月明微微一笑,說道︰「是有這話,春嬌姑姑若說此事,大可放心。待這事完了,我自然同老爺太太提。」唐春嬌低頭笑道︰「不勞姑娘費心挑了,我已看好人家了。」傅月明甚覺詫異,忙問道︰「是什麼人家?」
唐春嬌說道︰「若說起來,同姑娘卻也是親戚,就是姑娘舅舅家那位表弟。上回在這里遇見他,我瞧他一表人才,心里便有幾分喜歡。回去遣人打听,得知他也是讀書出身的子弟,料來不會差了,心里就中意于他。故而,我今日來與姑娘說此事。」傅月明乍聞此訊,甚覺驚愕,只得道︰「你倒是大膽不羈,自己給自己提起親來了!倒叫我說什麼好?」
唐春嬌笑道︰「我也知這事兒荒唐,然而若不如此,他也是說親的年紀,一時被人家插定了,我卻往哪里後悔去?人生這一世,難得一個可心的人,旁的倒都是其次了。」這話卻說進了傅月明的心坎,她低頭想了一陣,方才慢慢說道︰「論起來,春嬌姑姑也不算外人,人物品格也都是沒得挑的,與我那表弟也算般配。這本是門好親,然而我卻不好替你應下的。」
唐春嬌听了這話,十分不悅,說道︰「姑娘此言何意?前頭答應的好好的事,如今就要反悔麼?咱們的事情,還沒辦完呢。」傅月明自知她話中何意,連忙笑道︰「我哪里是這個意思,但我外祖家中的情形,春嬌姑姑想必也知曉一二,又何必來為難于我呢?」唐春嬌說道︰「我自然知道,然而我並不執意于富貴,也不怕日子清苦。姑娘若說這個,也未免小瞧我了。」傅月明笑道︰「我自然知道姑姑的秉性,我意並不在此。」說畢,她便低低問道︰「往日,我舅母曾向我母親提親,姑姑可知此事?」
唐春嬌也听過此事,此時見傅月明提出,甚是不痛快,只應了一聲,又說道︰「是又如何?橫豎你另有親事,莫不是你一個姑娘的身子,要佔兩家夫婿麼?」傅月明失聲笑道︰「哪有此事?姑姑真是說笑了。我是說,我那舅母既會向我家求親,她心中想替表弟娶一房什麼樣的兒媳婦,姑姑猜不出來麼?雖則我可要太太替姑姑說項,但若我舅母不答應,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唐春嬌秉性聰穎,略一思索便即明了,旋即說道︰「是了,陳家太太也是想攀一門好親,多得上幾分嫁妝,好光彩光彩門臉,日後也能幫襯著陳公子。然而她卻不曾想過麼,陳家如今的光景,倒怎麼去攀好親?那富貴人家的,哪肯把女兒嫁進這樣的破落戶呢?旁的不消說,就是聘禮,我瞧他們也未必出的起了。先時陳家太太來向傅家太太求親,便是打著親上加親的主意,又是姑嫂張的開嘴。可是現下這親事不僅沒說成,傅姑娘也許出去了,她該死了這條心才是。」
傅月明說道︰「話雖如此說,她若執意打這個主意,旁人也是無法。」唐春嬌聞言,皺眉不語。傅月明瞅著她臉色,又說道︰「這事也未必沒有轉機,我舅母為著要給仁哥兒求個好親,輕易不肯定下。這拖來拖去,仁哥兒年紀漸漸大起來,就不好說了。待咱們這件事完了,春嬌姑姑手里有那兩成分子,還愁沒有一分好嫁妝麼?到時候我再請母親去說項,想必這事就能成了。此事須得徐徐圖之,眼下是急不得的。」
唐春嬌听她所言在理,也不再相強,只是點頭道︰「姑娘既這樣說,我便重托姑娘了。」傅月明笑道︰「若是往後,春嬌姑姑竟真的與仁哥兒成了親,咱們這輩分可就亂了,我還要怎麼叫春嬌姑姑呢?」唐春嬌眉頭一揚,笑道︰「我與姑娘這輩分,本就是亂來了,哪里做的了數?這親事若定下來,咱們的輩分才算真定了呢。」說畢,二人相視一笑。
二人說了一會話,傅月明見唐愛玉坐在一邊,只是垂首無言,心里想著倒不要冷落了她,便向她笑道︰「妹妹近來可好?我家的事,要妹妹操勞了。」唐愛玉搖了搖頭,淺淺一笑,說道︰「這也是我自個兒願意,說不上什麼操勞不操勞。」傅月明听她這樣說,一時竟無話可講,只得又問道︰「前回綠柳過來說起,城里也有人家同妹妹提親,姑媽總是不肯答應。」
唐愛玉面上一陣蒼白,兩手將一塊素絲帕子絞了又絞,兩道娥眉緊蹙,嘴唇囁嚅顫抖,細細瞧去,眼里竟還有淚花。
傅月明看了她這般神態,甚覺奇怪,連忙問道︰「妹妹可是受了什麼委屈?若覺此事不好出面,妹妹便將東西拿來,到時候叫春嬌姑姑出面指認便了。」
豈料,唐愛玉搖了搖頭,只輕聲道︰「姐姐一定要揭穿了我母親同哥哥的伎倆,切莫讓他們再害人了。」
傅月明听這話似出有因,便問道︰「這話怎講?他們害了誰麼?」唐愛玉只是搖頭不肯說,隔了好半日,才又低聲道︰「我只求姐姐一件事,待這件事發了,請姐姐上告舅舅、舅母,給我個棲身之地。我母親那邊,我是再不要回去了。」
傅月明與唐春嬌面面相覷,好半日,傅月明才又開口道︰「妹妹安心,太太既收了你做干女兒,哪里會不管你的呢?」唐愛玉淒楚一笑,說道︰「我自知舅母這般,不過是為打消我母親疑心之故,我也並不在意此事。舅媽厭極了我母親,我自是不敢奢望舅媽對我能另眼相看,只是還望舅母看在我出力一場的份上,容下我罷。」
傅月明心里狐疑不定,不知這是出了什麼變故,竟叫這唐愛玉定要舍棄自己的母兄,又不好當面相問,只得暫且應下道︰「這個我便先替太太應下了,你安心便了。」
正說話間,冬梅端了湯藥回來,三人便住了話頭。
傅月明見狀,便說道︰「把藥碗擱在這里,到外間去候著。這里有我們在,有事自然喊你。」冬梅不敢違背,應了一聲,便放下碗去了。
傅月明自是不會喂陳杏娘吃藥,整碗的湯藥,都澆在了屋里一盆蘭花上。
唐姑媽隨著那小廝往花廳去,一路上便不住口問道︰「你們太太這病倒怎麼起來的?前兒不是說已好了大半麼?」那小廝正是天安,就說道︰「前番日子,太太病的昏沉,差不離連一家子大小都不認識了。後來,家中來個能人,給貼了符,又吃了她的藥,太太便好了許多。這昨兒不知怎麼的,又發起病來,竟比先前更厲害些。姑娘哭得死去活來,老爺也不知如何是好,一家子如抽了主心骨一般了。」
唐姑媽又假意問道︰「那能人,可有說嫂子得的究竟是什麼病?」天安說道︰「據那道婆說,太太這不是病,竟是給邪祟纏上了。說家中有貓妖作祟,太太才病到這般。又說太太命里無子,卻又耽誤了老爺,老天要叫太太先走呢。說太太就這幾年壽數了,躲了這一遭,也躲不過下一遭。老爺雖不大肯信,也是心煩不已。大姑娘就更不必說了,合家只瞞著太太一個呢。」
唐姑媽听了這話,以為得手,心里暗暗得意。
轉眼來至花廳,傅沐槐正在廳內坐著,見她過來,也不起身,只招呼道︰「妹妹且自在坐罷,自己家里,不必客套了。」唐姑媽也不多話,在一旁椅上坐了。又見傅沐槐愁眉不展,便說道︰「哥哥也莫要多心,這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反復也是常有的事。」
傅沐槐搖了搖頭,說道︰「你瞧著,你嫂子這病怎麼樣了?」唐姑媽說道︰「瞧著是不大好了,可也難說的緊。」傅沐槐嘆氣道︰「我同你嫂子,做了這半世的夫妻了。她嫁來時,我不過一個販木材的小商賈,她可是舉人家的小姐。自來了咱們家,她半分也不曾嫌棄過我。幫我操持家務,養兒長女,好容易熬到如今。眼看著女兒也大了,就要出閣了,卻弄出這樣的事來。若是她有個什麼好歹,剩我獨個兒,孤零零的,卻有什麼意思!」
唐姑媽趕忙說道︰「哥哥切莫這般想,嫂子只是一時病了罷了,哪里就到這個地步了?人活一世,難免有個三病六痛的,都是常有的事兒。」傅沐槐只唉聲嘆氣,憂愁滿面。
唐姑媽眼楮一轉,又問道︰「卻才我听小廝說起,日前有位道婆來替嫂子看過?」傅沐槐點頭道︰「不錯,那倒是個真有幾分手段的高人。家里幾年前出的事兒,她一眼就望出來。貼的符,給的藥都很有效驗。誰知她才走沒兩日,你嫂子的病就又重了起來。我心里思忖著,不成還是要再將她請來看看。但這人海茫茫,卻倒哪里去尋呢?」
唐姑媽說道︰「哥哥還是試著找一找罷。如今請大夫上門,也是無用了。或許那高人念及哥哥心誠,又或是咱們傅家祖上積德,就又來了也未為可知。」傅沐槐說︰「我也這般想,已打發了小廝去城里城外四下尋找了。論起來,這才兩日的功夫,她該走不遠。然而這些有道行的人,卻是難講的。」
唐姑媽眼珠子轉來轉去,一時險些忍不住開口,只是想起來前唐睿交代的言語,將到了嘴邊的話硬是咽了下去,只說道︰「哥哥也少要煩惱,嫂子吉人自有天相,那高人既救了一回,必有第二回的。」傅沐槐長嘆了一聲,只是道︰「但願如此。」
唐姑媽在傅家略坐了坐,便說要回去。傅沐槐留她吃飯,她卻說道︰「不了,哥哥這里事多,我在這兒只是添亂罷了。我還是家去罷,待明兒再來瞧嫂子。」傅沐槐也不甚挽留,就送來她出來。
走到二門上,唐愛玉與唐春嬌跟了出來,傅月明也送了出來,又拉著唐姑媽的手,紅著眼圈說道︰「往日都是月兒不懂事,姑媽不要往心里去。明日,姑媽還要過來。就是愛玉妹妹與春嬌姑姑,也要過來。獨我一個委實周旋不來。」傅沐槐也點頭道︰「不錯,如今正是上貨清帳的時候,我不能只在家中待著。這家里沒一個大人照看,還不知要鬧到什麼田地。越性兒便辛苦妹子幾日罷。」
唐姑媽听了這話,只覺心胸大暢,將往日在傅家受得窩囊氣盡數發了出來,當面只笑道︰「哥哥說哪里話,哥哥的事,便是我的事,敢說辛苦不辛苦?」說畢,又同傅月明客套了幾句,方才帶著那兩個姑娘去了。
打發了這一眾人離去,傅月明攙著父親往回走。
路上,傅月明便問道︰「父親今兒看姑媽,可有什麼異樣麼?」傅沐槐心里是不大願信這親生妹妹來算計自己的,想了一回,搖頭道︰「不曾有什麼異樣,只是月兒你多心了罷?」傅月明笑道︰「時候還不到呢,他們也未必肯這樣快就下手。」傅沐槐嘆道︰「我就這麼一個妹妹,是不願弄到不相往來的地步的。但若是他們當真將腦子動到你母親身上,我也決容不下他們。你教我說的話,我都照著說了,只觀後效罷。」傅月明微笑道︰「倒是多謝父親母親容我胡鬧呢。父親只看著罷,怕是今天夜里,咱們家里就又要鬧貓了呢。」
傅沐槐只是搖頭嘆息,同傅月明進了屋。
唐姑媽帶著兩個姑娘回至後街大屋,唐睿無事,正在家中待著。上來接著母親,迎頭便問道︰「怎樣?舅媽可當真是病重?」唐姑媽斥道︰「我同你妹妹才回來,還沒坐下,你就心急火燎的問起來了!慌些什麼,也不說叫丫頭倒口水來我吃!」
唐睿嬉笑賠罪,又連聲呼綠柳上茶。
綠柳端了幾盞泡茶上來,一一捧與眾人,便又下去。行經唐睿身側時,唐睿伸手在她腰身上捏了一把。綠柳一個踉蹌,回身待要發作,又當著唐姑媽的面,只是瞪了他一眼,快步去了。唐睿也不以為忤,捻著兩根手指,只覺余香滿手。
唐姑媽似不曾瞧見一般,吃了兩口茶,便向自家女兒問道︰「我只進去瞧了一眼,你們進去時候長,覺得你舅母是真病假病?」唐愛玉說道︰「我瞧著是真病,母親出去時,舅母又咳了好久,月姐姐喂她吃水,她迷迷怔怔,連月姐姐都不識得了。月姐姐傷心的跟什麼似的,拉著我與姑姑,只是不住的哭。」
唐春嬌也應和道︰「正是呢,往日里見月姑娘那樣一個行事有主張的人,這時候也是分寸大亂,六神無主的,可見太太病的沉重。」
唐姑媽便說道︰「我也說是真病,就是薇仙丫頭,定要咱們試探試探,不肯就出手。依著我說,夜長夢多,不如現下就下一帖重藥,送她一把。免得萬一出了什麼岔子,再叫她掙了過來,可就難辦了。又或者她一時暴斃了,哥哥卻受了旁人的插定,另外續弦,咱們可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唐睿笑道︰「母親這卻是多慮了。依我看來,舅舅同舅母情分極深,即便舅母咽了氣,舅舅也絕不肯立時便續弦納妾,這倒不必擔憂。」說著,又正色道︰「薇仙憂慮的不是沒理,前回我同她都折在傅月明手里。誰知她小小一個人,花樣手段卻是這般多。山洞子那事兒出來,不止我與她的婚事黃了,母親在舅舅跟前也沒了臉,我也叫舅舅自鋪里攆了出來,凡事都插不上了手。此女,委實不可小覷。今日這場棋局,可費了咱們好大的力氣。成敗皆在此一舉,若是露出破綻,叫舅父察覺,咱們一家子在這徽州城可連立足之地都沒了。故此,我不得不謹慎為上。」
唐姑媽卻不以為意,說道︰「就是同你舅舅翻了臉,那也沒什麼。不成,咱們就遷到黟縣去。那縣令既想愛玉的賬,我就是他丈母,你便是他舅子,他自當收容孝敬。」唐睿卻皮笑肉不笑道︰「母親也未免高抬妹妹了,妹妹雖有幾分姿色,卻也不過爾爾。那黟縣縣令只是貪花,一時圖個新鮮罷了。未必肯將愛玉放心上,人家家中現有正房夫人,愛玉能給人做房妾已是難得了,就不要提什麼丈母不丈母,舅子不舅子了。故此,我上次才攔著,不叫那縣令成事。他既不成事,便還有幾分新鮮。若是輕易得手,便更不在意了。」
唐姑媽說道︰「你這話,我卻不大愛听,愛玉一個好人家的清白姑娘,平白給了他做妾,怎麼他還不放心上呢?」唐睿笑道︰「母親這話,說出去只是叫人發笑罷了。趙縣令那樣的人,家里少說不養著幾房女人,會把哪個放心上!
咱們趕著他對愛玉還有幾分熱乎勁兒,多使他替咱們辦些事倒是正經,旁的就不要再想了。」
唐愛玉在邊上听著,止不住的心如刀絞,怕人瞧出來,只是低著頭。
唐春嬌是頭次听到這樣的事,這才了悟方才在傅家上房,唐愛玉那淒楚神情自何處而來,不覺也是義憤填胸,便握了唐愛玉的手,卻覺她手上冰涼不已。
唐睿說了那番話,又轉頭對唐愛玉道︰「妹妹你安心,待這事兒完了,我必給你挑戶好人家。」唐愛玉嘴角一勾,低聲道︰「那便多謝哥哥憐惜了。」
唐睿卻並不在意,又同唐姑媽商議事情,說道︰「母親這幾日殷勤著些,去了那邊,多拿些小意貼戀,斷不要提起那趙婆子的事兒。定要熬到他們無可奈何了,再叫那婆子出來。若是急于一時,只怕要壞事。」唐姑媽點了點頭,說道︰「這個,我自理會得。」言畢,便向那兩個姑娘道︰「你們兩個,這幾日也都隨我過去,多跟著傅月明,盯著她的一舉一動,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回來都告與我們听。咱們如今是一條船上的人,有福同享,有禍誰也跑不掉的。」
唐春嬌知這後一句話是說與自己听的,連忙陪笑道︰「嫂子說的是,咱們一家子遷到這里,上無片瓦下無立錐,可不就盼著姑媽佷兒的籌謀奏效,咱們一家子有個好前程麼?」唐姑媽點了點頭,忽然問道︰「你今年也不小了,到了說親的年紀了。然而你這個出身,在這邊嫁人,沒個好陪嫁,又沒了娘家,難找到什麼像樣的夫家。如今要把你給我哥哥做妾,你肯也不肯?」
唐春嬌雖早有揣測,卻不防她竟問的這般直白,一時便怔住了。只听唐姑媽又問道︰「我哥哥雖有些年紀了,如今卻也正值壯年,為人最是寬厚仁和,又家底殷實。待這事兒完了,我那挨千刀的嫂子歸了天,他房里可就沒人了。你若過去,雖說只是個妾,在家里卻獨你說了算的。你又青春年少,趕明再生下個男丁來,哥哥定然扶正了你,你便是正房太太。我在哥哥身邊也有了規勸的人,你也得了好歸宿,豈不是兩全其美的事?你自己可打算清楚了。」
唐春嬌雖素知這嫂子的脾性,但看她如今真將自己當做個棋子貨物般擺布使用,禁不住滿心恚怒,面上卻還是笑著說道︰「嫂子一片為我打算的心思,我若再不肯,那豈不是不識好歹了?嫂子怎樣說,我就怎樣罷。傅員外家財甚富,我嫁過去,也可享些清福呢。」
唐姑媽听了這話,甚合已意,點頭笑道︰「這才是听話懂事的,往日里我看你總是沒個算計,只替你愁。如今你也開了竅了,咱們何愁事情不成呢!」
唐春嬌心中冷笑不止,面上只是敷衍應和。
唐姑媽又問唐睿道︰「近來我瞧你總跟那個綠柳打熱,她到底是服侍過傅月明的人,你還是離她遠些的好。你弄在鄉下的那個,已是個麻煩了,如今再弄出一個來。待明兒傅薇仙過門來,一進門就一群孩子跟她喊娘,她能不惱?我瞧你要怎樣!」
唐睿笑道︰「這個母親不必擔心,那綠柳並不敢玩什麼花樣。至于那傅薇仙,到了那個時候,她還能惱什麼?一個庶女罷了,舅舅又不看重。我肯娶她為妻,已是給了她天大的顏面,她也該知道些好歹才是。」說著,又嘆道︰「可惜這親事定了,我非娶她不可。不然,待這家財到手,我定要求娶一大戶人家的小姐,這些商戶女子,其實無用。」
唐姑媽听了這話,不覺有些惱了,沖口便道︰「商戶女子又如何?你母親我就是商戶人家出來的,你是我肚子里爬出去,如今倒看不起商戶了!忘了根兒的東西!」唐睿心里不耐煩,只為著這幾日要她過去周旋,便陪笑諂媚道︰「母親听差了,我若能娶大戶人家的小姐,便能加倍的孝敬母親了,這豈不甚好?」唐姑媽這才哼了一聲,不言語了。
再說傅家,自打發了唐家一干人等離去,傅沐槐重回書房,叫了管家來升帶了一眾家人,晚上在各處值夜。傅月明也歸入上房,一日無事。
到了夜間,二更天時分,上房門上守夜的家人熬不住瞌困,打了個盹兒,就在迷迷糊糊間,忽听得院內傳來一聲淒厲貓叫。這家人猛地一驚,登時醒來,撞著膽子,往院里看去。卻見一道白影掠過地面,轉瞬便不見了。
這人平素膽子便小,近來又听多了貓妖的事兒,頓時嚇得跌在地上,尿了一褲子,半日也爬不起來。
就在此時,那上房之內,傳出了傅月明的哭喊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