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酒宴這日,陳杏娘一早起來,梳了頭就打發小廝上街采買各種菜蔬酒果。家中婦女將幾口大鍋都洗刷干淨了,將灶火捅開,昨日傅宅已買下一腳羊肉,一口生豬。中僕婦將其刮毛洗剝了,晾在廚房前頭的空地上,只待聘請的廚子一到,便即開火做飯。
一時打發去買酒果的小廝招財與進寶提了酒水嘎飯回來,都交予廚下收拾整理。過得片刻,那在得月樓聘的兩位廚子也到了,先同傅沐槐與陳杏娘見過,便由管家來升帶著往廚房去,立時便將豬羊卸開,著手造辦飯菜。
傅月明這日不到五更天時分便起來了,先自開了衣櫃,將里頭的衣裳瞧了一遍,拉著青色的褙子,嫌略素淡了些;扯著銀紅的襦裙,又覺太過艷麗,一時竟拿不定個主意。那在小床上睡著的桃紅听見動靜,披了件衣裳,揉著眼楮過來,睡眼惺忪的道︰「姑娘今兒怎麼起的這樣早?往常就是過年也要睡到天亮才肯起來呢。」嘴里說著,看外頭那蒙蒙亮的天色,又說道︰「這會兒怕還不到五更天上呢,姑娘可就起來了。」傅月明望著滿櫥的衣裳,一面發愁,一面說道︰「今兒府里要請客,怕母親一人周旋不開,得早些起來收拾,過去幫襯幫襯。」桃紅听了,歪頭笑道︰「姑娘近來真是轉了性子了,以往姑娘是最煩這些迎來賀往,應酬親客事宜的。」
傅月明也笑道︰「話雖如此,我也該勤謹些了。閑話少提,我今日穿什麼好?我竟沒個主意,你來替我瞧瞧?」桃紅听說,走上前來,向櫃子里看了看,便說道︰「這都是今年老爺叫李裁新做的呢,姑娘竟全不中意?」嘴里說著,便自里頭揀出一條杭州桃紅縐紗挑線裙子,又拿了一件蔥白綾荷葉瓖邊的半臂對襟紗衫,向她笑道︰「桃紅配蔥白,既嬌艷又不失雅致,姑娘瞧瞧好不好?」傅月明接過裙衫看了看,果然俏麗,那針工也是頂好的,很合心意,便向她笑道︰「還是你心思細巧些,來打發我穿罷。」
桃紅上前,替她穿衣系帶,一面忙活著,一面就說道︰「姑娘近來好似不大待見綠柳?這些近身的事情,往日都是綠柳做的。最近幾日,姑娘都交代我了。」傅月明淺笑道︰「怎麼,你嫌活計麻煩,躲懶不想做麼?」桃紅笑道︰「姑娘說哪里話,能伺候姑娘是桃紅修來的福氣。莫說姑娘待我和氣,自我來了就拿我當妹妹一樣看,有些什麼好吃好玩的,姑娘也舍得給我。就是我小時候,家里生計艱難,我那殺千刀的爹要把我賣到堂子里去,不是太太看我可憐,給帶了回來,我這咱還不知在哪兒吃苦受罪呢!」說及往事,她心里一酸,眼圈兒就紅了。
傅月明瞅見,忙自袖里掏出帕子遞與她,又說道︰「都是我不好,惹你想起以前的傷心事。快休哭了,今兒有客要來,揉紅了眼楮待會兒沒法見人呢。」桃紅接過手帕擦了把臉,又破涕為笑道︰「姑娘還沒說,為什麼不叫綠柳上來了呢。這幾日,她在背地里沒少拉著我咕唧,心里不自在呢。」傅月明淡淡說道︰「隨她去,她自己做的事兒,她自個兒心里清楚。你記著,往後我近身的事體,無論吃茶穿衣,都是你經手,別叫她上來。」桃紅大睜了眼楮,頗為詫異。她比綠柳進門晚了兩年,平日里傅月明待綠柳總是更加親昵些,如今不因不由的忽然就要把綠柳甩開,她心中自然大感奇怪。
傅月明穿好了衣裳,走到衣櫃旁放著穿衣銅鏡前照了照。這面鏡子足有一人多高,周身皆是用熟銅打造,鏡座上雕刻了花鳥紋樣,是西域商人來城里販賣貨物時,傅沐槐使了七十兩銀子替她買下來的。傅家上下,獨她和陳杏娘有,便是田姨娘與傅薇仙也不過只得一面照臉的菱花鏡罷了。于此事,田姨娘私下也同傅沐槐嘀咕了幾句,于上房她是不敢爭的,便指著自己女兒傅薇仙討要。熟料,傅沐槐卻道︰「月明逐漸大了,穿衣打扮上也要留神些,須得這樣一面鏡子方才便當。薇仙還小,用不上的。就是要使時,去她姐姐屋子里照照也是一般。」田姨娘听了這話,慪了好幾天的氣,見了月明也沒什麼好臉色。傅薇仙雖沒說什麼,卻因傅沐槐有話,便時常來月明屋中對鏡穿衣,將面鏡子使的昏昏的,不多幾時就要尋匠人磨上一磨。到了唐睿當家的時候,她便將這鏡子搬到她房里去了。
傅月明看見這鏡子,想起了些舊事,就怔住了。桃紅走過來,立在她身後笑道︰「姑娘出什麼神兒呢?快瞧瞧衣裳合不合適?」傅月明經她一提,才回過神來,定楮望去,只見那一泓秋水之上映出一個溫婉秀美的人來,一張鴨蛋臉面,肌膚白淨細滑,一雙杏眼如箍了水也似的,雖正是豆蔻年華,卻因身子發育的略早些,便已有些大人的模樣了,穿起衣裳也很有幾分美人的樣子。那蔥白紗衫並桃紅褶裙都裁剪的十分合體,顏色也嬌女敕俏麗,穿在身上果然雅艷婉約。傅月明看了一陣,心里滿意,沖著鏡子一笑,輕輕說道︰「給我梳頭罷。」
綠柳本在外間耳房的炕上睡著,听見動靜便披衣下床,趿著繡鞋進來。才進房來就看見傅月明在妝台前坐著,桃紅立在她身後正替她一點點的梳頭。她不覺一怔,這穿衣打扮的差事原本是她做的,夜里也是她伴著姑娘睡覺。桃紅在這屋里本只管些針頭線腦、熬藥炖茶的活計,她在傅家算是一等的丫頭,桃紅是二等。可自打姑娘生了這場病,許多事都顛倒了,先是不讓姑娘近身的事兒不讓自己沾手了,接著便把收管衣裳首飾的差事交予了桃紅,如今更把自己攆到了外間耳房里睡,日常見著也沒個好臉色。今日是府里請客的日子,她本以為姑娘單指著桃紅一個成不了事,必定還要叫自己上去的。誰知她們竟然一早起來了,連叫都不叫一聲的,好似有沒自己這個人都無關緊要了。她心中委屈,忍不住紅了眼圈。
傅月明斜眼一掃,便見到她在門口站著,也不轉頭,只淡淡說道︰「天兒還早,你回去睡罷。這兒有桃紅一個就夠了。往後我不叫你,你也不必上來了。」綠柳听了這話,竟是要將自己攆開的意思,又是焦急又是惶惑,也怕姑娘哪日回了太太把自己給許了人,甚或叫人牙子上門拉去賣了,便也不管不顧,走到妝台跟前,噗通一聲的跪下,就望著傅月明泣道︰「姑娘到底為什麼惱我?我干壞了姑娘的什麼事?姑娘便是要叫我出去,也要告訴我個實情,不要讓我做了糊涂鬼。我自小就在姑娘身邊服侍,一道長了這麼大,便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姑娘就不顧惜,也該看在這些年的情分上,與我說個明白。」說著,兩只眼里就滴下了淚珠。
至此時,桃紅已替傅月明梳好了頭,傅月明對著鏡子細細的瞧了瞧,便點頭微笑道︰「很是妥帖,就插簪子罷。」桃紅低聲問道︰「可要折些時新的鮮花插鬢?」傅月明搖頭道︰「鮮花初上頭時好看,挨不得一時三刻,就要垂頭的。今兒上去的時候長,還是不插了,有絹花也是一樣。你再拿那個嵌了玻璃翠的壓發玉枝並那個金茉莉針,替我戴上,就夠了。」桃紅依言走去開了箱子,取了她說的那幾樣發飾過來,替她一一戴上,又插了一朵粉綠的玫瑰絹花,才算好了。傅月明看鏡中人像,裝飾雖不多,卻大方得體,頗合心意。
綠柳在地上跪了好一向,卻見傅月明只顧著梳頭打扮,毫無理會的意思。好容易待她慢慢的梳過了頭,又叫桃紅拿汗巾子、手帕子去了。便禁不住又道︰「姑娘是個什麼意思,還是先告與我。」傅月明這才轉過頭來看著她,沉著臉問道︰「你自家做下的事情,你自己不知道麼?如今東窗事發了,還只顧問個什麼!」綠柳听這話出有因,心中一震,趕忙問道︰「姑娘說的,我怎麼全不明白?敢是姑娘把什麼事錯認在了我身上?姑娘還要明察,別中了奸人的圈套。」傅月明冷冷一笑,說道︰「好一張利嘴,這屋里素來數你是個能說會道的,今日看來果然不錯。我只問你一句,我病著的時候,田姨娘又或者是二姑娘可叫你來喂我吃過什麼東西?」綠柳身子一顫,臉上頓時煞白,和衣而顫,好半晌才道︰「並沒此事,姑娘是不是听錯了什麼。」
傅月明冷笑道︰「有沒有你自家心里清楚,我也不是胡亂便認作是你的。這屋里不是只有你一個,我病著的那幾日,听聞來照料侍奉的人也實在不少。你自以為可以瞞天過海,神鬼不知,卻不料走漏了行藏。早已有人向我告了你,就是二姑娘與田姨娘自何處得來的藥,我也查探出來了。如今不過是等著家里請客事畢,就到老爺太太跟前告發你們,你現下只管不認,待到了那時我看你要論個什麼罪!」說著,便站起身來,要向外走。
綠柳著實慌了,趕忙扯住她的裙擺,連連磕頭哭道︰「姑娘別惱,綠柳知錯了,還求姑娘看在往昔的份上,給綠柳留條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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